从服装店出来后，众人随心所欲地走在廊桥上。一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只是看看橱窗，碰到有趣的店也会到里面去转转。店家们都非常友好，很多拥挤的店铺明明不缺顾客，但还是十分热心地招揽瑞恩等人，即使他们最终没有买下任何东西，店主们也仍然露出微笑，欢迎他们再次光临。
廊桥上的小店一个个都很精致，互相贴得紧紧的。原本并不算很长的廊桥，众人一直逛到临近中午了才只转了差不多一半。
希尔菲恩和莉莉无疑是最兴奋的两人，她们拉着手哼着轻快的小调，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跟在她们身后的瑞恩面露疲惫。虽然他也挺喜欢这些清新的小店铺，但如果要让他一个不漏地全部逛下来，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审美疲劳。
“希尔菲恩这家伙，明明走山路的时候没几步就要休息一下，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精神啊……”
瑞恩叹了口气，他的手上提着希尔菲恩从刚才的店里买来的竹篮，里面装满了一路上买来的各种零食，当然还有那身质量上乘的粗布裙子。
维克多也提着同样的篮子，他听到瑞恩的抱怨，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啦，瑞恩你既然是她的神使的话，这种事情也该习惯了吧？”
哪来的机会去习惯啊，这还是第一次带着希尔菲恩来到街上来啊。
瑞恩原本打算这样说，但他注意到维克多在说到“神使”时，脸上却出现了一丝伤感。瑞恩不理解那代表了什么，但他本能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那个……维克多，虽然你说了‘要尽到对客人的职责’，但这些全部都要由你来付钱，我还是觉得该说不太妥当呢，还是该说有些受宠若惊呢……”
这些由希尔菲恩一时兴起挑选出的商品，其价值早已超过了瑞恩的腰包所能接受的范围，但好在维克多仿佛变戏法一样从鼓鼓囊囊的钱袋里掏出一枚又一枚金币，这才有了填满整整两个竹篮的“战利品”。
瑞恩明白每一枚金币的价值。假如一天吃两顿饭，每一顿都在普通的酒馆就餐的话，一顿饭最多五十枚铜币，而一枚金币则能够让一个人填饱二百次肚子。假如住在整个威尔斯堡最好的旅店，一晚花费四枚银币，这样一枚金币也能够让一个人住上几乎一个月。
维克多也明白瑞恩的反应，他笑着轻轻摆了摆手，
“这点小钱不用在意啦，我也不是想要让你为难才主动付钱的。但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当我向你卖了个人情吧，哈哈哈。”
“真不愧是全大陆最富有家族的独生子啊……”
原本瑞恩只是半开玩笑地感叹了一句，但维克多听到后却逐渐失去了笑容，脸上又出现了之前的伤感。
说起来，在来威尔斯堡的路上，确实是听说了维克多的父亲——斯图尔特公爵被暗杀的事情。
这下说不定无意间踩到地雷了……
“抱歉。”
瑞恩为自己无意的言语道歉。维克多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在意。
两人之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希尔菲恩和莉莉依然快活地走在前面，与流淌在廊桥上的欢快和祥和的气氛融为一体。银色的发丝随着每一个快乐的步伐活泼地摆动，散开在阳光之中。她头上那个原本看起来相当朴素的头饰，此时也闪着耀眼的光芒。
瑞恩看着快乐的少女，仿佛那被焚毁的村庄、尸横遍野的村民、还有撕心裂肺地哭嚎的拉姆，都逐渐远去。
希望现在的这个笑容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瑞恩想要这样祈求。
但，真的有能够冲破时间的枷锁，成为永恒的事物吗？恐怕是没有的吧。
这样过于现实的想法，却依然束缚着瑞恩，让他无法安心。
维克多也看着她们，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
“瑞恩啊，你和希尔菲恩大人，是为什么要来威尔斯堡呢？”
瑞恩垂下头，出行的理由很简单。
“为了躲避圣战的战火。”
没错，只是为了在动荡不安中寻找一份聊以慰藉的安心感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大陆的东边和东南不是更好吗？那边一直都十分安定才对。”
“但是往东去的话，不论怎么走都要穿过中部平原。我个人……不太想去那边。”
瑞恩提着篮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一贯冷静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因为中部战乱频发的原因吗？”
维克多猜测道。瑞恩点了点头，
“一部分原因是这样。”
维克多原本以为瑞恩还会有下半句，但是看起来低着头的他并不想说出来。
维克多目光悄悄观察着瑞恩，他微微张开嘴，本想询问一个盘算已久的问题，但却犹豫不决，又再次闭上了嘴，抿了抿嘴春。
精力充沛的招呼声突然而至。
“我说我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希尔菲恩凑到了两人跟前，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摊。
那小摊摆在街道上，和周围精致的店面格格不入。空空如也的简陋的木桌后，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瘫坐在摇椅上，长而漆黑的发丝自然地垂下，几乎要拖在地上。她注意到瑞恩等人的视线，抬起苍白而无力的手，示意他们走近些。
原本就拥挤的廊桥是不允许在街道上摆摊的，因此看到打破这个规定的摊位，维克多露出了一丝不快。但他还是跟着希尔菲恩他们一起走了过去。
女人灰白色的眼睛提不起劲一般半睁着，眼眶下淡紫色的黑眼圈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请问！这里是什么店呀！”
“咯咯咯……这里姑且是书店吧，同时也卖一些传说故事。咳咳咳……”
与希尔菲恩精神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摊主女人的声音毫无生气，笑容没有一丝快乐，反而给人十分阴森的感觉。没说两句话，她就狠命咳嗽起来，实在让人担心她的健康。
“那个……你还好吗？”
“没关系，只是单纯的水土不服罢了……”
女人翘起嘴角，朝着一脸关切的莉莉微微笑了笑。如果没有那个奇怪的“咯咯”声，只是普通的笑容的话，反倒会让人感觉到一份慈祥。
维克多皱了皱眉头，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没有像一如既往的那样礼貌地打招呼，而是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说是书店，你的书在哪里？”
“如你所见……我是刚刚才来到这座城市。在找到落脚的店面后，我的书随后就会到达。咳咳咳……”
“原来如此，既然是第一天来到威尔斯堡，那么在禁止摆摊的地方摆摊也就有情可原了。”
维克多交叉双臂，虽然说了一句缓和气氛的话，但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紧接着继续问道，
“可是在人流如此庞大的地方支起桌子，况且商品也没有运来，你确确实实阻碍了正常的交通，关于这一点你有任何异议吗？”
“维克多……”
瑞恩察觉到了维克多有些不对头的顽固劲。
难道是我刚才不小心让他想起被暗杀的斯图尔特公爵而造成的吗？
瑞恩这样想着，想要让他稍微冷静一下。不过在瑞恩说出口前，女人火上浇油一般的回应抢先了一步。
“第一……虽然书没有运来，可是我仍然贩卖传说故事。至于这些故事在哪——”
她说着，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顾维克多正越来越生气的表情，又接着说下去，
“第二……我坐在这里，与我没有命运牵连的人们甚至不会看我一眼，而受到命运指引的人们却会驻足来到我的身边。因此我之于命运之人，就如同这石柱之于穹顶一般。过客会自然地绕开我，而我的‘穹顶’则会驻足。你总不能以阻碍交通的名义，就拆掉这石柱吧？咯咯咯咯咯咯……”
听到女人的诡辩，维克多气愤地握紧拳头。
“你难道想说我们就是你的‘命运之人’吗？”
女人不为所动，歪着嘴角打量着四人，最后目光停留在莉莉身上，两双灰色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么……究竟是不是呢……咳咳咳……”
听到女人故弄玄虚含糊其辞的回答，维克多愤怒地一拍木桌。
“够了！我以家族名质疑你的身份！如果你不能拿出任何证明的话，我将通报卫兵，以魔女的罪名逮捕你！”
在他一旁的三人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一旦一个人被当成魔女抓起来的话，最终的结果一定是火刑。瑞恩赶忙拦住维克多。
“喂，维克多，你冷静一点。”
“对、对不起，都怪人家说要来这边看看……”
“那、那个……请不要生气了……”
希尔菲恩也连忙道歉，莉莉也拉着维克多的衣角劝阻道，她们也不想原本欢乐的气氛就这样被破坏。
不过，被质疑的当事人反而没有一丝紧张的样子，“咯咯咯”地笑起来，
“贵族的小哥，你的朋友说得没错，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吧……”
“你说什么！”
女人没有理会咬牙切齿的维克多，不慌不忙地将一个小小的挂坠从领口中取出。
“这是——”
看到不常见的图案，瑞恩睁大了眼睛。
金属的护身符上，刻印着一本翻开的书。
“这是智慧神法娜尔的标志。居然是知识的信徒吗？”
“‘魔女’可不会有信仰的，不是吗？咯咯咯……其实说是‘知识的信徒’，不如说更亲近传说故事多一些吧。”
比起信仰其他职责与所授恩惠相对世俗的神，信仰智慧神法娜尔并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水平实质提高多少，充其量只是更加善于从过往的事情之中总结出一些对将来有用的想法罢了。
因此智慧神的信徒一般不是家境优越受过极高的教育，就是其本身的经历已经积累到了常人所不及的范畴，所以才会去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而不是只着眼于当下。
前者通常会成为英明的君王，而后者则有个耳熟能详的名号——贤者。
维克多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出了多么失礼的举动，但他仍然不死心。
“只是护身符的话，没有信仰的魔女也可以毫无罪恶感地亵渎般戴在脖子上。如果你真的是智慧神的信徒，就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咯咯咯……洗耳恭听。”
维克多低下头抿了抿嘴，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
“在你看来，威尔斯堡……不，威尔斯公国，未来将会何去何从？”
瑞恩在一旁看着不太寻常的维克多，不是很理解他的问题。
——难道现在的公国有什么让维克多感到不妥的地方吗？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应该才是刚刚登上领主的位置。如果传言所说是真的的话，维克多应该连就任的宣告演说都没有做。
瑞恩又看了看那个黑色长发的女人。
——维克多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提。从外表来看，最多只能推断出是贵族或者是哪个富商的贵公子。她能够明白维克多是以领主的立场在询问这个问题吗？
女人靠在摇椅上，轻轻耸了耸肩。
“不知道。”
她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明知道这回答关乎着她自己的性命，但是她还是十分轻松地吐出这三个字。如果只听到这里，不禁会让人觉得她一定是活腻了。
不过女人没有停顿，接着说了下去，
“未来的事情在发生之前，即使是我所敬仰的主神，也不会知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咳咳咳……”
她咳嗽了几声，但并没有因为话语中断而慌张。她依旧慢条斯理地靠在摇椅上，表情十分释然，
“一切的机会、邂逅、以及历史的转折点，都会被命运牵引到人们的面前，而人们则需要在众多的可能之中做出选择。一人的未来是如此，一国的未来是如此，世界的未来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她探出身子，双手十指交叉，胳膊肘矗在木桌上，托着下巴歪着脑袋，苍灰色的眼睛静谧地看着困惑的维克多，
“因此，这问题不如问问你自己怎么样？你所期待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咯咯咯……”
又是故弄玄虚、含糊其辞的回答。
但是维克多听到这回答，仿佛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皱着眉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苦恼表情。
这样的回答算是合格吗？瑞恩等人紧张地看着维克多，等待他的反应。
沉默。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将几个人淹没。
周围的行人真的就如同女人所描述的那样，从始至终都没有朝着这边看过一眼。
良久，紧紧闭着的嘴微微张开。
“呼……”
维克多吐了一口气，而后微微翘起嘴角，
“这可真是……失礼了。没有任何根据便怀疑阁下的身份，还请原谅我年轻的冲动。请问该如何称呼？”
他右手放在胸前，带着饱满的诚意鞠下一躬。
女人轻轻摆了摆手，
“询问淑女的姓名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符合礼仪吧？”
维克多一时哑口无言，明明这是礼仪中基本的基本，自己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他赶紧补救一般开口，
“鄙人名叫维克多。维克多·威尔斯。这边由左向右依次是瑞恩、希尔菲恩、以及莉莉。”
出于安全的考虑，维克多还是没有在公共场合道出希尔菲恩的轮回神身份，这让因此而有些紧张的瑞恩松了一口气。
就如同女人听到维克多的家族名时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一般，她仅仅听到名字就饶有兴趣地将剩下的三人打量了一番，淡淡地笑了笑，随后报上自己的名字，
“维罗妮卡。我不是贵族，没有家族名，只是一个普通的卖书人而已。咯咯咯……”
没有家族名，那么意味着她不是受过优秀的贵族教育而成为智慧神的信徒的。如此一来……
没等维克多得出这个逻辑推论的结果，一旁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咕噜噜——”。
“呀哈哈，肚子饿啦！”
希尔菲恩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快活地从后面一把抱住瑞恩，将脸贴在少年的脸边，看着维克多询问道，
“瑞恩之前给人家说过，威尔斯堡里有好多好吃的！人家现在想去吃好吃的！好吗好吗？”
“虽然确实说过要带你吃好吃的……不过不要一下子贴上来啊。”
瑞恩被勒住脖子，表情有些痛苦。虽然瑞恩早就习惯了希尔菲恩大大咧咧的动作，但是要他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像是被这股快乐的能量传染一般，维克多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他轻松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正好廊桥上就有一家非常不错的店，那里的蜂蜜苹果酥可是极品哦。”
“哇！莉莉喜欢蜂蜜！”
听到蜂蜜，莉莉也开心地跳了起来。
维克多转向维罗妮卡，
“阁下愿意与我们一同用餐吗？”
“这次就免了吧……我不喜欢凑热闹，况且之后还要去寻找一间能够常驻的店面……总不能继续‘阻碍交通’，不是吗？”
维罗妮卡咯咯地笑着，像是驱赶小动物一样摆了摆手。
“那么，就此失礼了。”
“拜拜！”
维克多、瑞恩以及莉莉朝着维罗妮卡微微鞠了一躬，希尔菲恩则是像与朋友告辞一般挥了挥手。
“蜂蜜吗……真是怀念啊……”
看着逐渐远去的四人，维罗妮卡坐在摇椅上，咯咯地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