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紧张地坐在书房，拿起露西一早就端来的红茶。他觉得口干舌燥，但是却一点都没有下咽东西的欲望。
端着瓷杯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维克多叹了一口气，又将杯子放下。已经是中午了，杯中的红茶早就凉到透彻了，维克多却一口也没有喝。
他抿了抿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失眠了一晚上，现在脑子里就像是一团浆糊。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逐渐积攒起来的灰蒙蒙的云层，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房门被打开，露西探头进来。
“全城的疏散工作已经完成了哦，最后一波市民也被卫队护送走了——您没事吧？”
看到维克多铁青的脸色，露西显得非常担心。
“啊……没事没事。全都疏散了是吧？”
“是……全城市民和负责护送的卫兵都走光了，现在整个城市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听到露西的话，维克多又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城市。这个时候早该车水马龙的集市、货运码头、廊桥，到处都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庞大的都市被死寂包裹着，在昏暗的光照下显得死气沉沉。
一瞬间，维克多甚至产生了全世界只剩下书房中的自己和露西两个人的错觉。
——是吗。看起来及时疏散完毕了啊。
维克多回过神来，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是脸上仍然没有松懈的样子。
自从前一天晚上将这个计划考虑出来，并且让国家的各个方面都做好准备后，维克多一直紧张地睡不着觉。一直担心如果计划失败怎么办，结果现在黑眼圈比羽毛笔墨水的颜色还要重。
他再次端起茶杯，想要喝一些茶水暖暖身子提提神，这才发现茶水已经冰冰凉了。
“那个啊……露西，你能不能去帮我热一热这杯茶？”
虽然是问句，不过维克多并没有考虑露西会拒绝自己的要求。所以真的听到露西接下来的话，并看到她叉着腰噘着嘴一脸不情愿地回答时，确实清醒了不少。
“不要。”
“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再来一块蛋……哎？”
“我才不要给维克多大人去热茶水！蛋糕也不会端来！”
“那……那个？露西……小姐？”
维克多纳闷地望着露西，脑袋有些不清醒的他甚至用了敬语。不过，露西仍然“哼”地将头扭到一边，短小的马尾辫倔强地一甩。
我做了什么让她这么生气的事情吗？我可是从昨夜一直坐在书房迎来朝阳的啊——所以生气的原因应该不会在今天……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维克多捏着下巴陷入沉思，他仔细地回想着前一天的经过，从中午回到书房一直到傍晚，除了坐在书房里阅读报告书以及不断完善着那个“计划”外，好像并没有——
“……啊。”
维克多猛然记起了什么。那是在瑞恩回来前，他为了让担心的露西去转移注意力而命令她去书库寻找一本不存在的书的事情。
“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吧……”
“生气？主人您在说什么呢，作为女仆的露西可没有在生主人的气哦。”
“真的没有吗？”
维克多探出脑袋，自下而上的视线半信半疑。露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交叉双臂。
“卯足了劲想要帮助主人，被主人安排去书库里找书，结果四处都找不到最后还沾了一身尘土呛得直咳嗽——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呢！”
“这不是怨念很深吗！”
听到维克多的话，原本鼓着腮帮子的露西却叹了一口气，肩膀逐渐沉了下去。维克多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说过头了，便也收住了那副轻浮的表情，垂下眼帘，
“……昨晚把你支开的事情，抱歉。”
“我只是……只是一想到主人会不会又想要把我支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就感觉心里好难受……”
“露西……”
维克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一直觉得露西是因为女仆的身份才会待在自己身边的，但是此刻这个少女说出的话语似乎早已超过了这层身份。
现在回想起来，在父亲和托索大人失踪之后，自己仿佛将与自己连接起来的每一条关系都刻意斩断一般，将自己的受伤的内心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封锁起来。对亲卫队的不信任，以及对露西谎称父亲遇害而托索外出，也是自己过分独断的结果吧。
——不过……
想到这里，维克多微微翘起嘴角。他轻轻拍了拍露西的脑袋，
“安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次不会是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他自信的语气背后，是背水而放手一搏的无奈的勇气。
……
时间回溯到前一天的晚上。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瑞恩听到维克多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第二天的任务，姑且算是接受了下来，无奈地摆了摆手，
“不过，虽然现在才问有些晚了……即使能找回贸易神托索，你究竟准备要如何力挽狂澜啊？”
“这个嘛——”
维克多原本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我要进行一次交易。”
“交易？”
都已经到了亡国的边缘了，哪里还有时间来做这种事情？再说了，现在还有什么样的交易能够颠覆整个亡国的进程的？
瑞恩的脸上布满了疑惑。
“没错。我虽然是领主，但我同时也是商人。若是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的话——不，我要用尽一切的努力，来迫使我的敌人来到属于我的战场，我的利益天平上来。”
维克多继续说了下去，这个时候他的语气中逐渐洋溢出昔日的自信，
“这次交易如果失败了，威尔斯公国就会顺理成章地灭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大陆西南边也不会再有为你们提供安稳的庇护所的国家了吧。”
维克多的话虽然直白，但是瑞恩丝毫燃不起怒火，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
除了威尔斯公国以外，整个莫瑞尔大陆西南边确实就是被战火侵蚀的废土一般：超过六成的土地如今被野蛮的动物一般的亚人所控制，成为名副其实的“无人区”；剩下的四成土地，有一多半都位于莱多尔山脉的西面，也就是神圣乔治路易斯的国土——这里或早或晚，都会被那些野蛮的亚人所抢占吧。
虽说大陆的东南边据说相对和平，但若是想要从西南边去到其他任何地方的话，不论如何都要穿过中部的平原——这是瑞恩极力想要避免的。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中部平原地势平坦，政权众多，各自纠缠不清，因此战乱不断，从来就没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安全通行道路。
“那么你想要怎么做？”
听到瑞恩的问题，维克多没有正面回答，他翘起嘴角，反过来问道：
“瑞恩，你说你曾经是贵族，那对于其他绝大多数国家的经济运作手段，你应该不会陌生才对吧？”
瑞恩叹了一口气。别说不陌生了，这正是瑞恩厌恶贵族的原因之一。
在瑞恩的印象里，国家里掌权的贵族，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将地方上的财产聚集到自己的金库里，仅此而已，根本不管这种手段是否会带来负面影响。
与那些当权者无比自私的王国相比，威尔斯公国是以精妙的贸易手段而立国的国家，因此经济运转是相当良好的。虽然不能说这里完全没有穷人，但是至少在这里大家只要努力就能吃得起饭，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因此可以断言的是，威尔斯公国从立国之初一直到现在的历代公爵们，比起那些什么都不做，直接从努力的人手里夺来钱财的混蛋王族要英明不止一两点。
“……原来如此，”
想到这里，瑞恩也大概明白维克多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你是想用良好的经济运作方法去做交换吗？”
“不仅仅是这样，”
维克多自信地翘起嘴角，
“在此之上，还会加上‘贸易神托索’这样一个砝码。”
瑞恩惊讶地张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维克多本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十分高明而惊讶，正打算接着说下去，却被瑞恩猛地按住肩膀，不由得一惊。
“喂……喂！等等啊，给我等等啊！作为托索的神使的你，要出卖自己的主神吗？！”
平时冷静的褐发少年现在怒目圆睁，抑制不住的愤怒从喉咙深处沸腾起来，就连那双看起来并不怎么有力的手，现在也捏得维克多两肩隐隐作痛。
“不，不会出卖的啊！”
维克多虽然被突然暴躁起来的瑞恩吓了一跳，但是听到那两个带着刺的字眼的时候，维克多还是一下子涨红了脸，
“要说出卖，也是出卖让经济良好运作的方法，而托索大人最多只会是共享的这种程度。我也是神使，我想要守护主神的愿望，绝对不会比你差到哪里去。”
说着，他拍了拍瑞恩的双手，后者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收回双手。
“抱歉……听到那句话，一下子没有能控制住自己。”
维克多摇了摇头，示意瑞恩他没有在意。
两人半天没有互相说一句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维克多垂下头，大概是因为瑞恩刚才的一席话让他也在思考到底该不该就这样将托索当做砝码来使用吧。而一旁的瑞恩则一边努力忘掉刚刚发生的误会，一边仔细思考起维克多所说的话。他逐渐陷入思考，心情也随之平复下来。
终于想到了什么，瑞恩抬起头来问道，
“但是这样会有至少两个问题吧？”
“请说。”
“先不说托索现在下落不明……假设托索现在就在这里，另一个交易对象你打算选择哪里啊？现在愿意接下被两方合击的威尔斯公国这块烫手的山芋的对象，想来也没有哪里吧？这是第一个问题。”
瑞恩顿了顿，继续说道，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对方真的有将威尔斯公国从深渊里拉上来的能力，你要如何保证对方不会在打退神圣乔治路易斯和艾萨苏尼亚的军队之后直接夺走托索呢？”
维克多听到这一席话，脸色逐渐阴沉下来，重新恢复到了一开始那样一脸觉悟的表情。
“你说的都没有错，如同我一开始所说的那样，现在说实话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吧，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因此一切都是赌博。”
维克多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下被烛灯点缀着的威尔斯堡，
“不过我的计划中并没有将第四方拉扯进来的想法。事到如今，即使是送信去距离最近的尼克苏尼亚或者埃希，他们赶过来也至少需要三天吧。”
瑞恩也心情沉重地低着头，事实确实如同维克多所说的，已经是命悬一线了，第二天就会有两把剪刀一前一后、争先恐后地想要将这根细线剪断。
“因此，我的计划是与这两支势力中的一支进行交易。”
“没有可能接受的吧？尤其是艾萨苏尼亚，对方可是一万大军势在必得地杀过来了啊？！”
“那么就和神圣乔治路易斯进行交易。如果不是四千对阵一万三千，而是七千对阵一万，利用熟悉的地形说不定还有机会挡住……”
“即使是神圣乔治路易斯也不一定会接受的吧？他们不是本来就很缺军队吗？这种时候还把军队用在帮助邻国防守领土什么的，只有笨蛋中的笨蛋才会做吧？”
不打招呼就从西面突袭过来，兵力也只有三千左右，不管怎么想都是打算不拖泥带水、运用闪电般的偷袭打垮威尔斯公国，然后将贸易神托索掳走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神圣乔治路易斯的军队完全有理由在知道艾萨苏尼亚也进攻过来的时候就立刻掉头撤退回自己的境内。
话说回来，如果一开始神圣乔治路易斯就和艾萨苏尼亚串通好了要瓜分威尔斯堡的话，想要让他们临阵倒戈，威尔斯堡也确实拿不出更加稳妥的方案与更加具有诱惑力的报酬。
但是反过来说，被亚人侵略了四十年，神圣乔治路易斯的经济大概已经是崩溃前夕了吧。或许对他们来说，如果此役不能拿下贸易神托索，多半也是要面临亡国的危机的，因此要他们接受这个交易也不是没有可能。
瑞恩见维克多半天不出声，又接着说道，
“更何况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托索已经是最后的砝码了，要赌的话还不如去和艾萨苏尼亚交涉，万一他们退兵了不是直接就拿下这场战役了吗？”
这也是无比正确的理论。北面受到狩猎神瓦纳拉普的萨拉图卡的威胁，艾萨苏尼亚也一定不会想要在南方拖延太久的吧。
但是……
“瑞恩，你有看过赛马吧？”
“啊？为什么在现在说这个？”
听到与话题不搭的词汇，瑞恩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赛马的时候，偶尔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吧：‘这匹小烈马的话，说不定能够赢过那匹所有人都看好的骏马。’然后将自己的全部的兑换券都压在了那只没人看好的小烈马身上，最后它一举夺冠，这种时候大概就是赛马时最动人心弦的时候了吧？”
“所以说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啊？难不成你觉得神圣乔治路易斯的三千军队就是那只小烈马？”
“那些‘小烈马’无一例外都有以下几种特征：轻声嘶鸣之中隐藏着的孤傲，身上躁动不安、潜力无限的肌肉，更重要的是那眼神中目中无人的狂气。”
维克多咽了咽吐沫，从窗边走回来，
“到底是他们想要以三千人吃掉我们四千精锐卫队的疯狂想法、还是他们毫无顾虑地使用了一千年前横扫大陆时的军队编制，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自己也无法表述出来的感觉。”
维克多的眼睛中闪着决断的幽光，这让瑞恩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大概只是商人的直觉，现在我手上这张最后的赌注，我想要压在这股让我摸不着头脑却令我在意不已的势力上。”
瑞恩看着一副赌徒相的维克多，只好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可不是赛马哦，输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瑞恩耸了耸肩。
孤注一掷。
这就是维克多眼神当中真正的觉悟。
所以——
“啊，没错，这一切都是赌博。”
维克多重新坐回到书桌前，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够找回托索大人的基础上。”
所以——拜托你了。
维克多拉住瑞恩的手。
咔嗒。
书房的门被打开，银发的轮回神少女出现在门口。
……
“你们说的话人家已经全部听到了！”
突然而至的银铃般的嗓音从门口传来，一下子将还沉浸在回忆中的维克多拉回现实。
眼前除了露西之外，是和昨晚完全一致的光景。
希尔菲恩得意洋洋地站在门口，叉着腰。她身后的莉莉露出半张脸，脸上的苦笑像是对突然破门而入感到抱歉。
“统统都交给人家就好啦，你们就放心吧！”
希尔菲恩闭着眼睛，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而后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呆然的露西，便一下子抱住露西，双手环住她的脖子，绕到她的身后，将脸贴在一起。
“露西碳好可爱啊！蹭蹭！”
“呀！希尔菲恩大人！您……您在做什么啊！……话说‘碳’是什么啊！”
“这次人家会尽全力帮助你们渡过难关的。”
露西本以为希尔菲恩只是以开玩笑的心态抱上来的，正想挣脱开，却被希尔菲恩有些认真的语气镇住了，
“所以放心吧，露西碳，需要勇气的时候，人家会好好地在背后支援你们的！”
“希尔菲恩大人……”
原来希尔菲恩大人要比看起来可靠得多啊。露西这样想到。不过……
“所、所以……那个，人、人家需要勇气的时候，就要拜托你们了……”
希尔菲恩原本灿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看起来对即将实行的计划也同样充满了不安。
“……其实希尔菲恩大人比我还要担心吧。”
露西叹了口气。一想到刚刚为自己打气的人明明比自己还要不安，就感觉自己实在太不成熟了。
“希尔菲恩大人说得没错，一人无法面对的问题，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一起来面对，将各自的力量联合起来，总会有所成就的。”
维克多走上前来，
“所以，我会将我的全力拿出来，这之后的谈判，我绝对不会让它失败。”
即使连他自己也对之后的事情充满不安，即使知道这时候的每一步都会是赌博，维克多还是说出了“绝对不会失败”。
——不论是父亲拜托给我的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也好，还是失踪的家人与主神也好……已经滑下深渊的部分，说什么也要再拉回来！
他暗暗在心底发誓。
望向窗外，厚重低沉的云层已经逐渐遮住了烈日，沉重的灰色像是要把这座城市压垮。
——瑞恩那边……进展还顺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