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根本不足以驱散黑暗。昏沉的小屋中，火光依旧跳跃在阴森的墙壁上。
除了偶尔噼啪作响的火堆与微微发出咕嘟声的大锅之外，只有拉姆沉重的呼吸声。
就连平日里欢闹的希尔菲恩此时也深深地明白气氛的沉重，捏着先前用来清洗伤口的白布一言不发。
这是瑞恩意料之中的沉默。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轻轻放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口时，一直低着头的拉姆打破了沉默。
“我……我不相信。”
他一开始声音十分颤抖，但很快地，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坚决，
“我不信……肯定是、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摇着头，像是要摆脱某种令他厌恶的想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邪神。恶魔。不祥。诅咒。
这些词语在拉姆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
但是看着眼前那依然担心着自己的银发少女，以及那个与自己度过了一年时光，并且从来都只会以善意对待自己的褐发少年，拉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将这些词语与眼前这两人联系起来。
然而，从脚踝传来的隐隐痛感，以及手掌伤口上令人厌恶的不和谐感，让拉姆再次回忆起树林中瑞恩那一瞬间展露出的怪异的魔法，以及那双绿瞳中幽幽散发出的冰冷刺骨的杀意。这让拉姆无法抚平自己心中的疑虑。
“告诉我啊……瑞恩……”
拉姆两只手撑在桌面，低着头，眼睛看向下方，像是自言自语，但沙哑的嗓音却异常响亮，
“希尔菲恩大人不是邪神什么的对吧……？卡尔加德湖畔的人还都活得好好的对吧？”
“拉姆……”
希尔菲恩上前，刚刚伸出手想要安慰拉姆，
“别过来！”
却被满载着怨恨的声音猛然打断。
希尔菲恩被吓了一跳。她愣了一瞬间，接着缓缓地低下头，前发遮住了眼神，但依然能够看到她紧紧咬住了嘴唇，弱小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话语刚刚出口之后，拉姆就反悔了。但此时就算想要道歉，又该说什么呢？拉姆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混乱了，他咬了咬牙，将脸扭向另一边。
瑞恩仍然沉默着，站在桌子的另一端。
不出声的瑞恩让拉姆忍无可忍。
“给我说点什么啊……”
拉姆支撑在桌面上的双手逐渐捏紧，身体也渐渐颤动起来，
“反正你也肯定……肯定觉得我已经……”
他把牙齿咬地咯吱作响，扯开嗓门大吼出来，
“和那些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你们的村民没什么
两样了吧？！”
拉姆的脑袋又晕又胀，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拉姆想要相信瑞恩。他想要相信希尔菲恩不是什么会带来灾厄的邪神和恶魔，想要相信瑞恩不是什么恶魔的帮凶。
但是一直以来，瑞恩的各种言辞和行动总是会给拉姆带来微妙的违和感：包括第一天遭遇那青年时瑞恩的反应，包括一直以来瑞恩不允许任何人随他一起上山，包括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他的主神真正的职位。
如果说在此之前拉姆还能够将这一切全盘接受，而对那外貌奸诈的青年所说的话全盘否定的话，如今在第一次听到瑞恩间接证实了那青年的传言之后，拉姆开始变得不确定了。
这份不确定终于化作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因为瑞恩欺骗自己而产生的酸楚，意识到自己对瑞恩的信赖开始支离破碎的苦涩，对眼前看似人畜无害的银发少女产生的同情，又因为这同情而与瑞恩发生口角产生的痛心，最终又把这些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情绪化作了恶劣的态度发泄在了眼前的那两人身上。
这所有的一切，对于将与瑞恩的友谊看得无比重要的拉姆来说，就像是硬生生地砍掉了他的半个身子。
现在的他，仅仅是凭着脑袋中莫名燃烧的热量，漫无目的地将这些情绪破罐子破摔一般胡乱喷洒出来罢了。
也因此，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拉姆，第一次产生了对如今会抱有这样态度的自己的厌恶。
——想要回到从前去。依然想要信任瑞恩。想要相信希尔菲恩的身份。
但同时又忌讳于瑞恩的谎言，忌讳于如今的事实与那传闻中的说法是如此得相似。
虽然拉姆的语气像是早就被愤怒冲昏头脑一般歇斯底里，但他的眼神中依然流露出了些许的期待。
——快点说点什么。瑞恩。快点让我停下。
眼前那双墨绿色的眼瞳幽幽地泛着绿光，就像是先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样。不过与之前冰冷的眼神不同，现在瑞恩的眼中只有绝对的镇静。
“拉姆。”
冷静平稳的嗓音中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这声音让拉姆感觉像是回荡在自己的脑袋中一般，无法拒绝。
瑞恩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关于瞒了你这么多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真相，以及先前在树林中对你的举动，我道歉。”
他虽然说着道歉的话，但那冷静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任何波澜。仿佛道歉这件事情，也只是因为这样做才最合乎道理，所以才会去做的罢了，
“事到如今，我不会辩解什么，更不会强求你继续信任我。”
拉姆想要还口，他微微张开嘴，却发现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因为那眼睛，自己才会说不出话的。
这种怪异感像是数不尽的针一般扎在拉姆的全身。他本能地弓下身子，双手从桌上抬起，想要捂住自己的眼睛，或是逃离那诡异的眼神。但他的身体就像是被数不尽的线拉扯住了一般，不论如何努力，拉姆都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已经死死地与他的双眼连接了起来。
这是一种不同于先前脚踝被形态怪异的石手握住时，因为感到生命受到威胁而产生的危机感。而是某种更加彻底的，灵魂深处受到猛击的，对于某种巨大到无法估量其轮廓的东西，身体不由自主地产生的颤栗。
“说实话，确确实实，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者。我的一切行动，也只是出于身为神使的立场罢了。”
对于拉姆此时的异常表现，瑞恩心里十分有数，也有分寸。他缓缓地踱着步子，走到了依然低着头的希尔菲恩身边，转向拉姆，
“我不会主张这个家伙到底是邪神还是善神。这种东西，该是由你自己来判断的。”
绿色的幽光从瑞恩的眼瞳中消散，拉姆低下头大口喘着粗气，再次睁开眼睛时，刚好与微微抬起头的希尔菲恩四目相对。
瑞恩将手轻轻放在了依然沮丧着的少女的头顶上，
“那么我问你，拉姆——在你看来，这家伙像是邪神吗？”
黑褐色的大眼睛里充斥着委屈，眼眶旁还有尚未干涸的泪滴，无辜的表情下带着些许歉意，握于胸前的双手依然捏着随时准备帮助拉姆清理伤口的粗布。
见拉姆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希尔菲恩硬是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开口道：
“那、那个，拉姆？可以的话我现在给你包扎一下伤口吧？热水也要烧好了，让瑞恩操纵水元素再给你清洗一下身体吧？也马上要到中午了，干脆吃了饭再下山吧，怎么样？”
“我……”
拉姆的瞳孔微微张大。一口闷在心中很久的气息终于被吐了出来。
——啊啊，是这样吗。
完全放松下来的他感觉到头晕目眩。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姿势完全崩溃。
拉姆踉跄了两步，企图扶住桌子，但早已脱力的手臂根本排不上用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仰面朝上，眼睛缓缓地闭合前，身边那银发少女担心的身姿逐渐接近，她的呼唤声变得十分遥远。
——是这样吗，瑞恩。
在那银发少女的身后，眼神冰冷的褐发少年，略带悔意的眼神仅仅闪烁了一瞬间。
——你选择了摧毁自己的形象，来挽救希尔菲恩大人的形象吗。
好奇、惊愕、恐惧、欢喜、愤怒、内疚、懊悔……各种各样的感情在拉姆的脑袋里翻江倒海，把他的思绪搅得乱七八糟。
——差一点我就上当了不是吗，你这混蛋……
拉姆只感觉口干舌燥。身下本该冰冷的地板让他产生了滚烫的错觉。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终于，昏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