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豁然开朗以后，我突然开始理解她了。
并非原谅，而是理解。理解她为什么如此费尽心思取得龙脉，也理解她为何需要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寿命。要我活在怪物堆里，我也成天思考该怎么逃出去。
但是，她却活在了一个逃不掉的世界，这里的怪物数量多达七十亿，因此不管她逃到哪里，只要不能往宇宙之上进发，那么这个数量就始终保持不变，甚至可能更多。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谁也不敢和对方说话。
“……”
“……”
她夺走的是我的寿命，按照常理而言，我应该不择手段也要抢回来才是，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想要这么做的动力。
并不是和北门路时那股莫名其妙安心感一样，现在我身上的情绪，它更像是一种理解，一种宽容，一种支持，还有一种“算了吧”。
是的，是算了吧。我就是有这种想法。
在这个沉默的医院里，我们两人彼此互相安静着。我听着外面来回走动的医护人员，也听着医院外面大马路的声音，心里情不自禁地想着，算了吧，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可能是我们彼此都不再说话的缘故，所以这时候在这个病房里，气氛逐渐变得尴尬，我们两人都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点什么。欧桐她低着头，这个可爱的女孩就这样一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没有敢正视我。我想，她已经没有正视我的勇气了。这个在班级里缄默，在北门路上却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正在一动不动地始终盯着自己的双手，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我终于还是问了个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欧桐。”
“嗯？”
“我还剩多少寿命？”
“……”
对于这个问题，欧桐没有回答。
“应该不会太多，对吧？”
“……”
她，再次沉默了。
只不过这一次沉默，她只是维持了很短很短而已。
“你不想抢回你的寿命吗？”她说。
“我想，我怎么会不想呢。”我说：“但是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对不对？一旦我做了什么，一旦我把我的寿命抢回来，你就不得不变回那个唯一的异类了，对吧？变回那个曾经的怪物，也就意味着你得和我们这七十亿个怪物共同生活了。你要是愿意这么做，你就不会想方设法买走我的寿命了。”
“可是、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打算做点什么？”
“……”我寂静了一会儿：“那你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呢？”
“比如……比如……比如把我打一顿之类的，就算用强硬的手段，也要把你的命抢回去之类的啊！”
抢回来？就算用上强硬的手段？
我看了下医院里的天花，然后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好似深深的，久不见底。
“是的呀，我真该打你一顿，然后把该是我的东西抢回来呀。但我却是个如此无能又软弱的人啊。一想到没有寿命的你每天和一群怪物上学，下课，我就很不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去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了，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是不正常的，只有我是个异类的，那么在那里呆着——仅仅只是在那里呆着的话，我活着——又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呀。”
在一个全是可怕怪物的世界里，每天和怪物打着交道，每天还要假装自己和他们是同类，在这样的一种日子里，我相信就算有着再强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抵挡得住那日积月累的压力。
我能明白到这些怪物是不会吃人的，在他们眼中，我和他们一样，并无怪异。只是到了我的眼睛里，只是当他们出现了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能想象得出我到时候会出现的惶恐与无助。
这就像是一个来自十五世纪的黑人误闯了当时欧洲的街头一样，在那里，到处都是奴役自己、欺压自己的白人。这之中不可能没有不惶恐的理由。同时，它也像一个智力障碍患者走进了人满为患的街头一样，到处都是带异样眼观看待自己的人、甚至有着暗中嘲笑自己的人。这之中，也不可能没有无助的情绪。
就如现在的我一样。
就如被夺走寿命的我一样。
我的寿命已经被别人夺走了，从我的寿命离开我的那一刻开始，“人类”这个词已经不再适合形容我了。所以在这里——也许我是啰嗦了点，但我还是不得不重复，也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是个异类了。
“难道你就不打算争取一点点吗？哪怕真的只有一点点希望呢？”
我看着欧桐。
“你还真奇怪，明明你才是杀掉我的凶手，明明你是有预谋有组织来安排这场谋杀的，为什么会是由你来劝我去争取那微不足道一点点呢？”我说：“难道因为我争取了，你就会放弃这个机会？你会放我一条生路？会吗？你会放弃真正成为人类的机会吗？”
“我……”
“不会的，是吧？换我，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你计划这么久，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可、可是，你会死的啊。”
“你不是知道了我会死，才决定这么干的吗？”
“……”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反问，于是我继续说道：
“会死的，对的，我刚刚也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会死的，而你却活下去了，作为一个人类，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你能就这么轻松简单地好好活下去了。”
“可我不会轻松啊！”
“不，你会的，活着本就是轻松简单的事。不对吗？”
“那……那你呢？”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记得吗？就是你谋杀的，也是你救活的。”
“但是……”欧桐仿佛带着哭腔：“你要是不对我做点什么，甚至都不骂骂我的话……我、我是会愧疚的啊……”
“那你就带着这个愧疚渡过本来就是我的一辈子吧。”我说：“然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啊。”
“！！！——”
在我的这句话说出口后，我的这个同学才终于抬头看我。此时的她，眼角上早已有一颗泪珠划了过去了。浅浅的泪痕在她的脸上留下一条简单的轨道，看着，就像是一个杀手在借用泪痕来诉说，她实际并非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她也是会愧疚的，也是会饱受良心煎熬的。
她也不能说是个坏人，她只是一个不把握好这次机会，就未必有自信在这个全是怪物的世界里活下去的人而已。
我与她之间，命运可能已经注定了，我们中，只能活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