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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04』
踏上克簇那的土地时，午宴的时间已然结束。在巷间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们，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晚宴与夜间的庆祝活动。似乎在这个世界里，宴席从白天持续到黑夜，然后再持续到白天才是合乎礼节的情况。
眼尖的孩子们立即看见了出现在镇子里的梅露，不住地叫喊着“小帕姐姐！”，一窝蜂地冲过来迎接我们——然后孩子当中那个好像是叫“涅娜”的小姑娘险些把梅露扑倒在地上。
相比于上一次造访，这次我们见到的小镇显然更加富有生气。人们在街头巷间匆匆奔忙着，在工作的同时让整座小镇笼罩在欢声笑语当中。
“梅露梅露，这个世界也会有类似‘庆典集市’的东西吗？”
妮娅一边询问梅露，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手中的生鸡腿。
这鸡腿来自在井边处理生鲜食物的妇女们——她们说什么都要塞给妮娅一点零嘴，在梅露的谢绝中，她们塞过来的逐渐从妮娅吃不了的蔬果变成了这东西。
“‘庆典集市’？……哦，就是在节日之类用于庆祝的日子，商人们自发结成的集市吧？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会是这两天。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世界的新年，那时全世界都会举办庆典进行庆祝，也就能见到很盛大的庆典集市啦。”
梅露耐心地向妮娅说明，一如往常。
想当初，我还在质疑她是否能够胜任向导的工作。但迄今为止的事实，甚至令我几近忘记了自己曾如此怀疑过这位“普通的行商少女”。
帕尔·梅露遵守了她的誓言——雇她来当我们在这世界内的向导，真的很靠谱。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行走了没多久，新落成的露天剧院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剧院为扇形结构。演出区域在扇形夹角处，看台以其为中心向外分布，逐排升起。
整座建筑由青石嵌饰的大理石堆砌而成，内部以柚木铺设地板、搭建戏台。用作装饰的浮雕、纹饰刻画工整，风格大气而不显得过于奢华。看似规模不大，实则容纳数百人绰绰有余。
剧院在建筑方式上广泛使用了石榫卯结构。这种既能稳固建筑又能起装饰作用的构件，在矮人城的建筑上随处可见。
——说起来，我们第一次与梅露走在克簇那的街上时，就曾有路过的工匠和她谈论过来自矮人城的工件之类的话题。
想到这里，我将视线自剧院转移到梅露身上。
她依旧在和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打着招呼，也都准确无误地叫上了每一个人的名字。
也依旧有人来找她，寻求她的帮助。
这次似乎是人们在剧院剪彩仪式的策划上出了点分歧。因为正好见到了梅露，就想来询问她的意见。
梅露想要先去看一眼剧院里的情况再做建议。于是我告诉梅露，可以先去做她自己的事。
“这种要事都能找上你这个外人，看来你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真的很高啊。所以快去吧，我和妮娅可以自己在村里四处走走看看。……嗯，还能带上杰洛。”
实际上，出于礼节，我们很难在全村人都很忙碌的时候袖手旁观——毕竟他们手中耗时耗力的工作对我们来说易如反掌，我们完全可以帮他们做点什么事情来消磨时间。但同样是出于礼节，村民们并不怎么希望我们过度插手他们的工作——并不是不欢迎我们，我们作为梅露的朋友，理应被当做村庄的贵客来款待。
于是，我们被请入了村里最好的迎宾室，用村里最好的茶招待。像是坐在餐桌前等待送餐的食客一样，近乎无所事事地任由时间流逝，等待晚宴的开始。
顾及到妮娅特殊的口味，村民们甚至为她准备了特殊的饮品——用稀释的牲畜鲜血冲泡的盐花茶。
“看吧霍利亚，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有用血来泡茶的文明？你还不信！”
零诺又不知提起了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得理不饶人地跳我的脸。
“……是是是。我目光短浅了，您说的都对。”
应付过去了——毕竟祂就这性格，一年里记下的仇能写满一整个笔记本。习惯了。
原本是午间的日光，逐渐接近地平线，成为了夕阳。
在那之后，繁星也开始隐约可见，于天空中闪烁。
“久等了，霍利哥妮娅姐杰洛哥！村民们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啦……但是累死我了呃呃呃……”
终于，满身汗水的梅露蹒跚着走进迎宾室，一手扶腰一手扶墙，整个人都已经累坏了的样子。
“怎么累成这样，是去帮忙搬东西了？这边还有茶，来坐下喝点休息一下？”
“是去搬东西了，一共搬了多少桌子椅子来着……？我也忘了……啊，谢谢茶。”
梅露从妮娅手中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但没有在我们身旁坐下。
“坐下就先不用了，我是来叫你们的。晚宴已经开始上前菜了哦，可以去剧院那边了。”
“我们一直闲到现在欸，闲到霍利亚都开始教妮娅代数拓扑了。那边这么累的话，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
零诺举起手，向梅露发问。
梅露眨眨眼，带点抱歉地对我们笑了笑。
“最近受你们神灵种帮助的次数已经够多了。我想了一下，觉得那些我们能办到的事情，还是让我们自己去办最好。毕竟不能一直麻烦你们，依赖你们的超能力嘛。要是这么下去，我可能就变成只会张嘴求人的废物啦。”
晚宴的地点就在新建成的剧院内。在开设宴席的同时举办剪彩仪式，同时还能进行一系列演出。
在这座规模不大的剧院里，完美地容纳下了克簇那的居民们，还有包括我、妮娅、零诺、梅露在内的，出席此次宴会的众多外来宾客。所有人都被合理地安置在食桌前，既不显得拥挤，作为宴会来说又足够热闹。
至于演出——毕竟此地只是个小村镇的小剧院，我并未对其质量抱有太大的期望。
不过，当演者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登台时，我的思维还是不由得被氛围带动，将注意力从餐桌转到戏台之上。
并不是多么出彩的表演，只是随处可见的民俗歌舞而已。内核也无非歌颂好人好报，祈愿瑞事丰年之类的，在哪个文明世界都司空见惯的内容。
但是，演者们毫厘不差的一息一动、观众们脸上洋溢的好似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于幕间响起，盖过乐声的欢呼与戏台上下融洽的交流，都充斥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完美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融入进这份欢乐的氛围之中。
——毕竟是『04』。在这个一切都过于理想化的世界中，会出现这种“所有人都在幸福快乐地生活”，像是童话结局一般的景象，才应该是合理的。
这样想时，我看向身旁那位已经站立起身，和人群一起鼓着掌，为戏台上的舞者打节拍的，名为帕尔·梅露的少女。
她的眼中，有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色光芒在盈盈闪烁。
再看她身边，乃至整座剧院内的人们，眼底都在闪烁着同样的，金黄色的微光。
“……说起来，霍利亚，你操偶术的手艺没生锈吧？”
宴会正值高潮之时，零诺唐突地以身边的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向就坐在旁边的我喊话。
……嗯？
理所应当地，梅露听到祂的话，转过了头。
“欸！？霍利哥是会操偶术的吗！？……也对，毕竟能力就是操纵提线嘛。”
她兴致很高地凑过来，模仿我当初结印的样子掰着自己的手指。
……
扭头给零诺翻了个白眼。然后，不可避免地看见这家伙的脸上还挂着阴笑。
“气氛都到这了，霍利亚你就不考虑考虑给大伙露两手吗？”
无视掉我的眼神抗议，祂依旧在用方才的大音量讲着拱火的话。
……啧。
“对哦，霍利亚还没有好好地给妮娅表演过，真正的木偶戏是什么样子的呢。”
而后，我怀中的妮娅也两眼放光地靠在了我身上。
怎么连她也……
……算了。既然妮娅都开口了，我也不好拒绝。
毕竟她曾说过，先前尘封的三个世界甚至未曾给她太深的印象。在即将告别『04』的时刻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再多让她留下点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也好。
“……杰洛？”
“嗯哼？需要帮忙？”
“帮我从『空白房间』里，存放中小型工艺品的储物间里取球形关节人偶来。很好找，只有两个货架上放了人偶，从东西少的那个上面取就行。另一个货架别碰，上面放的是人偶外观的杀伤性武器。”
“好诶！！！你要几个？”
“全部拿来。”
就这样，在妮娅和梅露充满期待的视线中，零诺爽快地操纵『空白房间』内的谜之黑色黏稠触手撕开互通两个世界的传送门，跳了进去。
“……那我也准备一下吧。”
我抱起腿上的妮娅放在旁边的座位，然后开始活动自己的手指手腕。
妮娅笑眯眯的看着我的手，哼着小调，心情非常不错的样子。
梅露则表情怪异地盯着我和妮娅。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霍利哥和妮娅姐的关系好奇怪哦。”
“？”
我和妮娅同时看向梅露。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怎么还在纠结我们的关系啊？”
“因为真的很奇怪嘛！妮娅姐，你觉得霍利哥怎么样？”
“妮娅喜欢霍利亚。”
“霍利哥，你的回答是？”
“我知道。”
“你们觉得这没有问题？”
“……没有？”
“……没有。”
“看吧！果然很奇怪！”
梅露斩钉截铁地发表了结论，如同向全天下昭告一个不可置否的真理一般。
我和妮娅面面相觑，都没从她的话中理解她想要表达什么。
“就是说……妮娅姐是喜欢霍利哥的，但好像又差了点什么意思；霍利哥也对妮娅姐很好，但从来没有回应过妮娅姐的感情。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总觉得你们给我一种很违和的感觉，不像是一对情侣该有的样子……”
“……情侣，是什么概念？”
“一般用来指代在性方面互相吸引的一对生物个体，通常会以繁衍生息为最终目的一同行动。”
“妮娅和霍利亚，是这种关系吗？……应该不是吧？”
“严格意义上讲，我们算是……契约关系？”
“呜哇你们两个急死我算了……那那个契约是什么啊？”
“不能说，也不能想。这是我们契约的一部分。”
“约定是一定要遵守的哦。这是妮娅遇见霍利亚以来，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
在看起来已经彻底急了的梅露面前，妮娅面带着微笑靠上我的肩。
“你们都这样了还……这就是神灵种的人际关系……？啊啊啊烦死了！这两个人都是木头！我不管啦！”
梅露抓狂地挠着头发，从座椅上滑下。
此时的戏台上，演出也落下了帷幕。这似乎已是最后一个节目，台下的人群正向台上的演者们致以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
至于它是否本就该是最后一个节目，事实是否根据某人的愿望发生了改变，我不得而知。
“啊，那边也结束了！要表演木偶戏的话，霍利哥你等着哦，我去问问剧院的负责人可不可以借用戏台！妮娅姐和我一起来吗？应该可以换到一个更好的座位。”
梅露意欲趁机摆脱先前令她烦躁的事情，抓起妮娅的手离开座位，但被我拦下。
“妮娅和我一起上。”
“啊？”
“……嗯？”
妮娅把头从我的身上抬起，疑惑的冲我眨着她的大眼睛。
“因为人偶戏需要配乐。我也只能拜托妮娅。”
“欸？……欸！？？是要让妮娅唱歌……的意思？”
妮娅想要躲开，但被我按住了肩膀。
“唱那首能够与树木交流的歌曲就好。那首乐曲的旋律很不错，完全可以作为一首三步舞曲登上台面。放心，我这么挑剔的人都能认可你的歌喉，不会有问题的。”
“妮娅姐声音软软的，唱歌肯定很好听！加油哦，妮娅姐！……啊，妮娅姐缩成一团了。”
这时，零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回来了，霍利亚，这是你要的人偶。”
祂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们身后，手中拿着正闪烁着苍白荧光的[空白按键]。
“是要去协商借用舞台吗？那我就和梅露一起走咯，木偶给你放幕后……”
“站住。”
正准备大步流星地走向戏台的零诺，被我拽住了帽子。
“……怎……么了？”
祂表情僵硬地回头。
“别想闲着，你也得给我上台。器乐部分交给你了。”
“但是……我没有乐器哦？让我现学着演奏这个世界的乐器也不是个办法……”
“你要不看看你手里攥着什么。”
零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空白按键]仍在他的手里泛着白光。
“……草。”
………………
…………
……
“物体：钢琴，样式：Steinway & Sons-Louis XV、附带琴凳，坐标：正前方一米，方向：面朝个体‘杰洛’，附加条件：标准调律、轻放——生成。”
随着零诺两次按下[空白按键]的动作，一架长约两米、高约一米五的大型乐器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整架乐器大致呈三角形，通体白色，上饰金色边纹，形体曲线尽显华丽优雅。
“这是什么？比妮娅曾经见过的乐器都大好多哦。”
妮娅观察着面前的庞然大物询问。
“钢琴，一种高贵的击弦乐器，来自我的故乡。在那个世界，它也被称作‘乐器之王’。”
零诺代替我回答了妮娅的问题，同时支起乐器的后盖露出琴弦，又绕到乐器前，在与其配套的凳子上坐下，打开乐器的前盖，露出一排整齐划一、黑白相间的琴键。
“所以为什么我也要一起上来啊！？”
梅露哭丧着脸出现在零诺身后，手里还拿着方才那些演者们使用过的手鼓。
……和我没关系。她是被零诺抱着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心态给拖上来的。
“反正台下的大家都很期待看你演出的样子。”
零诺在乐器上试奏出一串优雅的和弦，随后回过头，展露出和祂身前高洁的乐器完全不搭调的阴笑。
“当然，如果你想真的去和我的人偶一起起舞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我半开玩笑地安抚梅露。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我不会跳舞的……”
正当梅露大幅度摇着头拒绝我的玩笑时，报幕的声音在台前想起。
“诸位乡亲贵客们，不知今夜的演出看得可还尽兴？”
短短一句话，激起了观众席热烈的回响：
“不尽兴！！！”“小老板娘！！！”“呜哦哦哦！！！”“梅露小姐！！！”
“嗯，看来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是谁要上台了吧？没错，是我们最亲爱的小老板娘：帕尔·梅露小姐，和她的三位神灵种朋友！他们即将登台，为我们表演这世上从未有人有幸观赏过的，神灵种的舞蹈！！！”
“好！！！！！！！”“小帕姐姐我爱你！！！！！”“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帕尔·梅露！！！！！！！”“什么东西！！！！？？？？”
梅露的叫喊淹没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
“怎么回事？我们要演的不是木偶戏吗？为什么大家喊的像是我要去上台跳舞一……”
话说一半，她的喉头哽住了。她看到了此时正挂在零诺脸上的灿烂微笑。
“杰洛哥！！！！！是你这样给他们说的吗！！！？？？”
“只是把我们要表演什么说的含糊了点，他们自己理解成这样的，也怪不得我吧……诶嘿？”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都说了我不会的……怎么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啊？！这是一定要让我上的意思吗！？”
“……加油。”
妮娅向正在抱头哀嚎的梅露竖起了大拇指。她似乎正在暗暗庆幸，被全『04』的人喜爱的那位少女并不是自己。
“看这气氛，你不在这戏台上跳一段是真说不过去了。实在不行的话……要不让霍利亚再帮你一次？毕竟用提线操纵人体和操纵木偶都差不多。”
零诺说着自己的提案，并向我挤了挤眼睛。
……
这样吗。
“我这边自然没问题，梅露你觉得呢？几个时辰前才说过不能再过多依靠我们来着。”
“咕呜呜……话是这么说……但是形势所迫，现在也真的没其他办法了……”
在幕前不断传来的愈发高涨的喝彩声中，梅露还是选择了放弃。
“……那就拜托了，霍利哥。……如果可以的话，舞蹈的动作请尽量轻一点……谢谢。”
就这样，我得到了名正言顺地对梅露，对这个世界中心个体使用[支配印式]的机会。
这时，毫无征兆地，零诺在琴上接连奏出一串诡谲、僵硬的音符。
随即，黑色黏稠的谜之物质自零诺身后的地面上渗出，汇聚成数十根黑色触手，与零诺白皙的十指一同敲向黑白相间的琴键。
狂乱的和弦开始响彻整座剧院，作为我们的演出即将开始的信号。
祂所弹奏的，是一首风格癫狂、旋律诡异且意义不明的乐曲。
我曾在零诺的乐谱册上，见过记录这首乐曲的手稿。不知是否为巧合，稿件上所记载的乐曲名称，正是《提线人偶》。
拿如此品味极端的曲子来暖场……该说是真有这家伙的风格吗？
此时的我也没有闲着，双手结印，令释放出的一小部分提线连接被零诺放置在幕后的众多球形关节人偶，剩下的部分则用来缠绕帕尔·梅露的身体。
“霍利哥，这次和上次的步骤一样吗？我还用不用夺取我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不用。这次我需要你完全放松，顺应提线的操纵。再者说，你现在还能控制身体，自己走上戏台吗，梅露？”
“……大概不能。我的腿已经软了。”
“好的，那就做好心理准备。我要开始支配你的身体了。”
在提线的牵引下，戏台下的人偶们纷纷起身，在幕布后方移动就位。梅露的身体也已被我完全支配，以提线人偶之姿踏上戏台的中心位。
“……霍利哥，我的胃好痛哦。明明幕布还没升起来但还是快吐了能帮忙治一下吗。”
“之前不是有过发表公开演讲的经历吗？不至于这么紧张吧。”
“因为这次的人数是那时候的五倍……呃……有在治了吗霍利哥我真的要吐出来了……”
凭借着提线，梅露的思维也与我建立了联系，开始在意念中与我对话。
零诺的暖场曲目已经过半。
我这边的准备也行将完毕。借此机会，我看向在我身边，独自做着准备的妮娅。
有些出乎我预料的是，她正在展开自己的“捕食器官”。
这双生长在妮娅背部、由骨肉缠结而成的巨大双翼已经达到了与零诺的钢琴相仿的大小，且还在不断地缓慢生长。
……是为了方便发声吗。我记得妮娅说过，她原本的发声器官就在这双骨翼之内。
妮娅注意到我的视线，冲我得意地一笑，展示一般地微微扇动她身后的巨大双翼。
暖场曲目即将演奏结束。幕布后，作为舞者的梅露与人偶们，与舞者后方作为乐师与歌者的零诺与妮娅均已就位。
原则上讲，此时的我应该就此退场。
毕竟在木偶戏的表演里，操偶师不能露面。也就是说，不能让观众直观地看到，操偶师操纵人偶的样子。
但为了稳住妮娅的心态，防止怕生的她在近千人的视线下怯场，我最终决定藏在她的身后，让她能够随时与我肢体接触。
终于，零诺在琴键上奏响《提线人偶》的最后一个音符。
紧接着，戏台的帷幕缓缓升起。半百个高低、形态、大小、比例各异的素体人偶，如含苞待放的蒲公英花一般在戏台中央围绕成团，呈现在观众们面前。
人偶层层散开，一如蒲公英花的层层绽放。在人们的惊呼声里，梅露自花蕊当中现身，灵动优雅地旋转升空，并向在场的所有观众鞠躬行礼。
当然，这一切都在我提线的操纵之下。
至此，演出虽仍未正式开始，剧院内却已然爆发出声如雷动的喝彩。
……但仅仅只是这种小场面，似乎已经让妮娅和梅露的思维彻底宕机了。
“好诶！！！各位晚上好哟，这里是乐师杰洛！！！！！”
零诺向观众席大幅度挥着手。看起来，这家伙十分享受现场热情的氛围。
“……咳嗯……克簇那的大家！！！今晚过得开心吗？！！！！！”
不知何时，梅露也适应了现状，不顾自己脚下悬空的状态，开始呼喊着向观众席致以问候。
于是，此时的戏台上，还在大口大口深呼吸着的人，就只剩下妮娅了。
“紧张吗？”
我轻轻后靠，让妮娅感知到我的存在。
“……有些兴奋呢。”
她的骨翼尖端有在微微颤动。
我们一齐转头，看向戏台的另一边。
“既然大家都这么捧场的话！！！今天一天，在克簇那举办宴席的全部花费！！！我，帕尔·梅露！！！全部买单啦！！！！！”
“好诶！！！！！出手阔绰啊老板娘！！！那我手边这架钢琴，在演出结束后也送给剧院吧！！！神明的乐器哦！！！世间仅此一架的哦！！！！！”
……那边的两个家伙已经在这气氛里彻底地受热膨胀了。
“……霍利亚。”
妮娅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呼唤了我的名字。
她已经准备好了，在等待我的指示。
在意识中向零诺和梅露那边示了意。
“操偶术，原本并不是什么一流的艺术形式。它受制于操偶师的技巧力量，受制于操偶的方式，受制于偶本身；受制于表演的形式，受制于编撰者的想象力，受制于偶所模仿的生灵……这种落后艺术所受制的一切，注定了它不会是什么入流的东西，更不能如同舞、乐、工、文等艺术形式一般，能够自由地肆意挥洒——操偶术只会在漫长的时间中，一次次地被人回想起，又一次次地于遗忘的深渊中逐渐尘封。它本该如此，它注定如此。”
我在口中喃喃道。既是在为妮娅讲解，又像只是在单纯地顾自回忆。
“但是，[支配印式]赋予了它新生。位面干涉的力量，让它不必耗费过多的精力，让它不必受制于偶与人与线，让它突破了仿生，让它超越了表演——让生来就习得[支配印式]的我，成为了最杰出的操偶师。”
在零诺与梅露的带动下，观众们正在逐渐噤声，静心等待着我们的行动。
“……失礼了。谈论到这些事情，我总是会把话题变得过于冗长。那么，妮娅。让我们开始吧。”
得到我的许可后，妮娅周身的气压开始逐渐降低。不难察觉到，四周的气流正在朝向她汇聚。
如同管乐组一般清亮、圆润、高亢的歌声自妮娅身后的双翼中响起。
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旋律。但这次的歌声多了几个声部，又加上了零诺的钢琴伴奏，听起来更加地层次丰富。
我伸展手指，快速结下手印。
“——敬请不要忘记欣赏，在你的歌声中所绽放的，这超越了物质与概念，名为‘操偶’的，至高艺术。”
随着我的话语——
戏台上所有的人偶尽数炸裂。
不再具有形状的残片在提线的牵引下飞向空中，冲出戏台，在整座剧院内——
——扭曲，解构，纠缠，聚合，色散，对称，传导，坍缩，复现，爬行，璀璨，鼓动，激荡，熔化，生长，侵蚀，繁衍，漫射，结晶，展开，浸润，腐坏，爆发——
——概念化，物质化，穿透空间，弯折时间，伴着破碎重组，于闪耀之中黯淡，演绎虚幻的永恒，掀起空无的辉煌——
——构成长发、衣袖与裙摆，随着梅露的舞步在空中流淌，在这片混沌的绝景中央，伴随梅露优雅地旋转，舞着孤芳自赏的三步华尔兹——
她，它们，祂们，这一切，已不再拥有合适的观赏角度，不再需要被观赏，不再允许被尽收眼底，不再能够被描述，不再是表演——
——至此，至高的艺术已成。
妮娅望着剧院内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背部的骨翼仍在传出悠扬的曲调，但她的本体早已如同剧院内的所有观众一样，屏住了呼吸。
“……哇哦。”
直至乐曲唱至一半时，妮娅才发出了感叹。
“无论亲眼见过多少次，都还是会被霍利亚的操偶术给震撼到……我说霍利亚，把你的艺术造诣掰点送我呗？”
已经双手离开琴键，完全任由地面上升起的黑色触手在琴上即兴伴奏的零诺，在背后讲着风凉话。
“……没结束呢。认真点。”
本想提醒祂。
“该结束了吧？”
反到被祂给提醒了。
说起来，祂所计划的是，让我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将『04』尘封来着。
……只是。
“……霍利亚？”
感官敏锐的妮娅与我同时察觉到了当前的问题所在。
此时，梅露依旧在戏台上优雅地舞动着。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她的口中正小声吟唱着什么。
“为什么梅露在唱的，是和妮娅相同的旋律？”
在意识中，我同样向梅露提出了这个问题。
但，她的答复是：
“诶？我还想问问妮娅姐，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首歌的呢……”
“这段旋律也存在于你们的世界中吗？”
“对啊，而且还是一首几乎人人都会唱的童谣。”
不久前的记忆开始浮现。
在『03』内，我们所听到的吟游诗人的唱诗与人们齐颂的圣歌，同样有着与此相似的旋律。
上一次，我将其归因于巧合。但同样的旋律再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令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一现象的成因。
毕竟，一段同样的旋律连续出现在三个世界中，怎么想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这首歌是妮娅自己唱出来的，没有同类教过妮娅，妮娅也只是把这首歌完整地教过那个很聪明的同类幼崽。”
迟疑许久后，妮娅在意识中对我说道。
看向零诺的方向。
祂只是向我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
……
“梅露，还能适应现在的活动强度吗？”
我继续在意识中确认梅露的情况。
“还好。怎么了，霍利哥？”
“接下来的动作幅度会有些大。保险起见，我可能需要你暂时睡过去一段时间——没问题吗？”
最终，我决定进一步支配梅露，凭借她的权限在世界中寻找有关这段旋律的信息。
然而——
“不行。”“等等！”
哪成想，梅露和妮娅几乎是同时否决了我的行动。
“如果可以的话……这首歌谣，我想要和剧院内的所有人一起合唱。我觉得这样能让我们的演出更完美地结束……好吗，霍利哥？”
“等等，霍利亚！妮娅又发现了一件事，想要再确认一下！”
意识中同时接受到她们两人的强烈意愿。
……有种污物全部淤积在排污口，下水不通的感觉。
“嗯，就按你说的来吧。”
先在意识中许可梅露的决定，再适当减小操偶术的强度，分出心神来关注妮娅那边的状况。至于相同旋律的问题与零诺尘封世界的委托，日后再说。
此时，妮娅的演唱本应就此走向结束。但我告知零诺，需要再多循环演奏几次乐曲的高潮部分。祂没有多说什么，自然地用即兴演奏衔接起了乐段。而我也开始将处于演出状态的那些球形关节人偶尽数复原，跳起正常的舞蹈，将戏台让给了梅露。
一段乐句唱罢，妮娅暂时停止了歌唱。她周身的气质逐渐变得庄严、神圣；一股庞大的能量开始以她的身体为中心，以放射状向周围弥散。
于此同时——
“那么，观众席上的各位！我们在台上表演得这样尽兴，却把大家晾在一边，好像有点不太好啊？今夜的宴席至此也就要结束了。既然如此，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再来一起合唱这一曲《天堂》，让此时成为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之一，大家觉得怎么样？”
“好！！！！！”
在梅露的鼓动下，剧院内的观众，无论是老人、儿童、青年、妇女、村民、宾客，一同从座位上起立。人们牵着身边人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随着音乐节奏一同摇摆。
当零诺的演奏重新进入乐曲高潮，妮娅樱唇轻启，再度开始了歌唱。
同时，人们也随着梅露一同唱起了这段旋律相同的童谣：
【那里有稻谷和肉，
那里有奶与蜜糖。
那里是世间无人能寻的，
没有孩子哭泣的天堂。
——
那里有房屋围炉，
那里有暖衾衣裳。
那里是代代相传至今的，
没有饥寒疾苦的天堂。
——
恶念只会污染天堂。
争斗无法夺得天堂。
我们只有身边的同伴，
要将这歌曲代代传唱。
——
这里有不同的人，
人皆有相同愿望。
我们要让我们的世界，
成为所有人的天堂。】
………………
…………
……
一曲终了。
所有人偶，包括梅露在内，于戏台上站成一排，做出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
右手上举，手腕绕环，再降至腹侧；左手背后，再缓缓侧举；右腿后撤，成交叉步；在所有动作同时进行中屈膝、鞠躬——
向在场的所有观众献上了隆重的偶师礼。
随即，我自妮娅身后站立起身，带着她和零诺走至台前，再操纵着梅露与所有人偶，一齐向观众鞠躬致谢。
整座剧院内，再度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见平息。
梅露似乎真的很开心。提线解除的那个瞬间，她就冲下了戏台，奔向了热烈欢呼着的人们。零诺只是意义不明地笑着看向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在演出的最开始，妮娅只是在单纯地在用发声器官发出声音，唱着正确的曲调，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而在察觉到什么事情之后，她的歌唱就发生了改变——
她的气场，还有她周边产生的能量放射现象，都与我们在『02』中，她与树木交流时的状态完全相同。
而这也就是说——
“霍利亚！妮娅刚才唱到一半，忽然听见了似乎能够理解的一些声音。于是妮娅尝试了一下，居然真的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次谈话！”
妮娅发动了在『02』中曾使用过的，能够与树木进行交流的能力。
“附近没有活着的树木，村庄外的森林距离此地也还有一段距离，你是和什么对上了话？你确定吗，妮娅？”
“妮娅确定！妮娅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但谈话是成立的！那个东西，甚至告诉了妮娅有关这个世界的一些情况！”
来不及收回背上的骨翼，妮娅就赶忙跑到我的面前。
“这个世界，不止是对妮娅和霍利亚没有排异这么简单——”
她喜悦而又急切地笑着望着我，灰色的双眼中久违地闪烁起强烈的光芒。
“找到了哦！！！能够真正接纳妮娅和霍利亚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