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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空白房间』
次日。
已然将心境调整至最佳状态的我，将目光放在了零诺留在茶桌上的那块灰色的“石头”上。
它是零诺制作的“试作神核”。据祂所说，审讯夏的全过程影像资料已被祂收录进了其中。
“要看了吗？”
妮娅凑到我身旁问道。
点头，以示肯定。
“关于夏的事情，我多少有些头绪了。观看零诺审问他的影像，只是为了确认我的想法。”
即便零诺说过，神核中含有一些还不适合我接触的信息，所以祂会帮助我屏蔽那些内容……
向我们交代完后事，零诺便失去了联系。
我看向茶桌对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零诺需要全神贯注地观测那个名为『破碎』的世界。
于是，在我面前——茶桌对面的躺椅上，那具原本无论是在耳旁还是在意识里都很吵的白色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比以往更多的黑色黏稠物质正团团包裹住零诺的整个头部与躯干，并延伸出形似植物根系的分支，缠绕、刺入祂手中紧握着的那颗名为『破碎』的世界泡。
不能再指望从零诺那边得到什么帮助了。
……这样更好。本就不该再继续欠下这家伙的人情了。
“零诺……会知道霍利亚和妮娅在计划的事情吗？”
妮娅与我一同看向零诺那没了生气的躯壳，小声询问。
“祂应该只是知道我打算带上你，与祂分道扬镳而已。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无数次。至于那些与祂无关的内容，祂一般不会过多追究。和这家伙相处的时间里，祂一向如此。”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说回正题吧——如果在接收信息的过程中我的思维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波动，一定要做点什么，把我带出来。拜托你了，妮娅。”
妮娅凝视着我的双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发生我也无法掌控的意外，妮娅就是我最后的保险。虽然这孩子看似不足以承担此等重任，但我还是选择去相信她。
再次深呼吸后，双手结印释放提线，将面前的神核与自己的大脑相连接。
顷刻间，巨量的信息顺着提线冲进了我的意识。
………………
…………
……
“……命真硬啊你。都没个人样了，居然还没让我用上治疗。那个世界出来的人，都像你一样这么皮实吗？”
首先分辨出的是听觉信息。
是零诺的声音。背后还夹杂着某个男性痛苦而急促的呼吸声。
“……”
继声音之后，光与色彩开始于我的眼前显现。
是在某个闲置的空房间里。
零诺显现在视野近侧。影像中的祂，正靠坐在于地面升起的黑色触手上，饶有兴趣地盯着房间中央。
在祂视线所指的方向，是一个被触手固定并吊起的男人——
手足的指甲被全部拔掉；四肢与髋部的骨骼被扯出，皮肤上布满划痕与贯穿伤；腹部剖开，肠管夹带着脂与血散落一地；脖颈以上的绝大部分皮肤连带着其下的部分肌肉被扯下，眼窝空洞着，双眼不知去向；颅骨顶端破损，粉红色的大脑暴露在外……
即便已被重创至此，男人依旧活着。
本是洁白的房间，被夹杂着黑色物质的血污与组织残块浸染得不堪入目。
“让我看看……嗯，就这样设置吧。我开记录了，该说什么说什么。”
“……咕咳……”
“……对哦。人都这样了，说不出话也正常。用想的也可以——我会探查你的思维，然后复述出来。”
“……咳……啐。”
男人把口中的血沫吐在零诺的脚边，做出誓死不从的模样。
——他不会认为只要自己闭口不言，零诺就拿他没办法吧？
“这样啊。抱歉，我多嘴了，不该告诉你[读心]的事，这样你就连想都不会想了。但我终归还是需要你记忆里的信息……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果然——随着零诺的话语，两根黑色触手沿着男人已被折断的脊梁攀附而上。
事已至此，男人多少开始逐渐明白零诺的意图。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中还是未曾流露出一丝恐惧。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通常会被我归类为‘高位生物’。能明白吗？生物。即便在概念上或是什么地方拥有着超凡的特性，你也依旧是个五脏俱全的动物。既然如此——”
不等男人反应，那两根触手径直刺入他的大脑。
“——在你的中枢神经系统里，总会带点有价值的东西。”
男人想要反抗，但以他那失去了骨骼的四肢，能做到的只有猛地抽搐几下。
一根刺入男人大脑的触手开始进一步向下侵袭，黑色的黏稠物质逐渐从男人的口鼻钻出，并于此处凝集。
“那么首先，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尝试着紧咬住牙关——
“……夏。”
理所当然地，他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被黑色物质包覆并修复的口与声带已经失去男人的掌控，代他回答了零诺的问题。
“好的，夏。我用[源物质]侵入了你的大脑，这是为了保证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而做的无奈之举。放心，至少现在我还不会向你施加肉体上的痛苦。不妨再多说两句，告诉我你的性别年龄家庭情况吧。”
“……男性。三十岁。已婚，无子嗣。”
“哦？已婚了啊。让我猜猜……配偶就是你已故的三个伙伴中的那个女性吧？叫什么来着？”
“……奥瑞娅。”
“奥瑞娅……不错的名字。”
零诺说的没错，祂现在没有给夏施加肉体上的苦痛。
保证本人的意识清醒，以便于倾听脑中的信息从自己的口中不受控制地传出——
祂完全是在折磨面前这个男人的精神。
“下一个问题：你们是否隶属于某个组织，为更加强大的人效力？如果是，告诉我组织的规模、目的，以及是否已经和『空无乐章』中剩下的几个世界建立了联系？”
“我们只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还有我们目之所及的那些世界。我们认为，‘支配者’……霍利对生命与文明的蔑视、破坏世界正常运作的行为已经造成了无法忽视的威胁，所以早就开始派遣我们的人进入仅剩的几个世界进行布防。”
“别说的好像我们是什么反派一样啊……算了，也行吧。反正至少我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的现状，还有你那三位队友的遭遇，在我看来完全属于不自量力的咎由自取，惹上我是你们活该。在决定向我发起偷袭的时候，你就早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一点，你同意吗？”
零诺一改先前轻蔑的表情，目露凶光地操纵触手缠绕住男人的颈椎，猛地拉至自己面前，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夏终于垂下了紧瞪着零诺的双眼。
“……我……同意。”
“很好。接下来，审问继续。——你和霍利亚……或者说，‘支配者’……我记得你应该更多地管他叫霍利？……告诉我，你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霍利，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法■，■塔，菲■■■……还有霍利，原本■■■■■■■■■■■■■■■”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噪响盖过了夏回答问题的声音。
……出现了。这是零诺帮我屏蔽信息的方式。简单粗暴但有效，很符合祂的风格。
接下来，零诺的确替我问出了我在意的那几个问题——像是与我在哪个世界相遇、从何处得知了我“支配者”的曾用名之类。
但这些问题的回答基本上都被噪响所覆盖，难以分辨。
不难猜出，零诺所屏蔽的信息，均与我过去的某一段特定的经历有关，只是我已然将这段经历遗忘。毕竟，对已经活过了无法用“久远”这种简单的字眼来形容的漫长时间的我来说，遗忘是难免的。
我不明白零诺为何会向我屏蔽与我本人的记忆有关的信息。我的一切记忆都会被篆刻在概念层面的自己身上，那些已经遗忘的事情，只要有一个契机，我就能轻而易举地从概念层面中提取出那个部分的记忆——就像我在尘封『03』时，回忆起了自己曾在某个世界被视为神明的经历、看见帕尔·梅露痛苦的表情时，回忆起了曾几何时也陷入了这般绝望的我自己一样。
……
难道说……我的记忆被零诺更改过？
……不像。若真是如此，祂更有可能做戏做全套，直接全盘操纵我的思维，根本不会给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机会，更不会放任我像这样自由地思考问题。
审讯的过程并未因我正在思考而暂停。
这几乎是定番的一问一答的噪响，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那么，谈话该结束了。你为我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接下来，我会让你在无尽的痛苦中不得好死。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或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影像的最后，零诺稍稍放松了侵入夏大脑的黑色物质。
“我可没霍利亚那么好说话——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发出有意义的声音的机会，希望你能珍惜。”
此举让夏的嘴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掌控。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霍利会为你这样不配为神的东西卖命？”
直到最后一刻，夏还在思考有关我的事。
“我的目的？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至于霍利亚为什么在我这边……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吧？等到我们的约定兑现，他也就该走了……说不定临走之前还要再捅我一刀呢？”
语毕，影像中的零诺回过头，朝着观测点的位置，也就是现在我所处的方向戏谑地一笑。
“为什么……？霍利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对他做了什么！？”
“哈……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他整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吧？那你可要失望了——”
零诺嗤笑着回过头，不屑地回答了夏的问题：
“冰冷空虚、反复无常、精致利己、盲目愚痴，蔑视一切的同时利用一切，强大却又弱小到不堪一击——据我所知，无论活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无论是否有亲朋与他相伴，无论背负了多少教训与经验，无论给自己换了多少种身份、多少个称谓——霍利亚一向如此。过去如此，现今如此，未来应当永远如此。”
“轰——”
耳旁传来一声巨响。但眼前的影像没有发生异常。
我赶忙收回连接神核的提线，确认现实中的状况——
原本安稳地横在躺椅上的那具白色身体，连带着包裹其半身的黑色物质、手中的世界泡，甚至躺椅的椅背一起倒飞而出，径直撞在墙壁上。
而原本守在我身旁的妮娅放下踢出的腿，快步逼上去，举起拳头，马上就要轰向零诺被黑色物质包裹着的脸。
“妮娅，冷静。”
轻喝一声，止住了妮娅的行动。
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妮娅身后，查看零诺的情况。
祂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软在地上。
“虽然骂的有点难听，但祂说的没错，妮娅。零诺只是在向一个死人转述我本人对自己的评价而已，不必生气。”
轻揉妮娅的头发，安抚她。这孩子应该是通过窥视我的意识，听到了影像中零诺对我发表的评价吧。
“……但从零诺的嘴里听见这样的话，让妮娅觉得很不爽。”
妮娅斜着眼瞪着地面上的那具躯体，一副恨不得现在就上去再多踹两脚的模样。
“……你以前不是也骂过我笨蛋吗？”
“……从现在开始，能骂霍利亚的只有妮娅。”
“这个我可没办法保证。”
“没关系。妮娅会去揍那些人。到那时候，霍利亚不许拦着妮娅，在后面帮忙就好。”
妮娅气呼呼地抓起零诺的一条腿，把祂拖回到茶桌旁边，随手甩在那张刚刚失去了椅背的躺椅上——没什么原因，只是这具躯体挡住了门而已。
“那块石头里的东西对霍利亚有帮助吗？”
她话题一转，从桌上捏起那块灰色石头一样的神核，放在眼前观察。
“很遗憾。并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也无法验证我先前的想法。”
我叹口气，回到茶桌前，为自己和妮娅各斟上一杯茶。
“可以和妮娅说说吗？妮娅得到的信息可能比被屏蔽了的霍利亚多一些，所以说不定能答上霍利亚的问题。”
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后，妮娅眨巴着双眼，凑到我身边问。
面对着这样写满好奇的可爱面庞，即便犹豫了许久，我还是不得不下定了开口的决心。
“妮娅，你知道我曾亲手毁灭了我自己所属的那个世界吧？”
“嗯，妮娅知道。妮娅从霍利亚的意识里读到过。”
“关于这件事，你还从我的意识中读取到过其他相关的信息吗？”
“……好像没有。”
“那就对了——因为，我关于此的记忆，只剩下了‘我毁掉了我的世界’这个单纯的事实而已。另外，借着与帕尔·梅露交流的契机，我回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心境：似乎理所当然地处在无边的痛苦之中。而除此之外的全部记忆——都已经在过于漫长的时间里，被我遗忘了。”
“妮娅有问题想问。这件事，有可能是霍利亚记错了吗？或者，有什么在强迫霍利亚记住这个信息，然后当做事实？”
“不。这是我亲自把它刻进自己记忆里的，无可置疑的真实情况……只不过，现在的我也已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记住它。”
就算听了我的解释，妮娅还是满脸狐疑地盯着我。
她能有质疑的精神，这非常好。
“……怀疑我也没关系，毕竟你所说的也是一种无法排除的可能性。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能够将其证伪的证据，就告诉我吧。”
想要梳理妮娅的侧发。出乎预料地，她挡住了我伸出的手。
“还有问题。霍利亚还记得‘霍利’这个名字是在多久之前使用的了吗？”
此时，我身前的白发少女，正一反常态地低着眼，咬着手指，聚精会神地思考着。
顺着气氛，开始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不记得了。一般经过三个世界自然消亡那么长的时间，我才会更一次名。而‘霍利’……我真的不记得这是几次更名前所用的名称。”
“这样啊……应该……也没关系？霍利亚和妮娅在『04』里遇到的外神是来着世界『00』的，零诺是这么说的对吧？霍利亚检查过那个世界『00』了吗？”
“检查过，但……我的提线没办法和那个世界建立稳定的联系。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被屏蔽了一样……”
……？
“嗯，夏已经死无对证了，霍利亚根本不记得夏，也得不到被零诺屏蔽的夏的信息，霍利亚得不到，妮娅也就得不到……单纯只是因为霍利亚的意识会被夏扰乱吗……扰乱？是[概念震荡]吗？好像又不是……不对，零诺一开始就根本没让霍利亚和夏有过多的接触，战斗的时候零诺把妮娅叫上去了，战斗结束之后零诺马上就出来……等等，难道说……呃啊啊啊，这个家伙……！！！”
妮娅咬牙切齿地瞪着在茶桌对面瘫着的零诺。
此时此刻，我也开始有所意识。
“……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与那位自称夏的外神交流的，是否是刚刚毁灭自己世界不久的我而已。看来，我们要有意外收获了。”
“妮娅知道……但是，所有能验证妮娅猜想的路径，好像都被零诺给堵死了……”
我与妮娅的视线汇合，一同看向茶桌对面。
明明眼中的只是瘫在坏掉躺椅上的一具纯白色身体而已。而在我和妮娅看来，祂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无比碍眼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我早已与零诺达成了协助祂完成工作的约定，恢复关于那时的记忆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对我从不违约的原则造成影响。难道祂认为这样会在某些地方产生不利？再者，祂的那一系列的‘保密行径’看似严密，仔细复盘的话又觉得漏洞百出，也不像是要向我们完全隐瞒什么事的样子……？”
“这也是妮娅搞不懂地方……零诺现在还躲起来了，想问问题都没办法！这家伙那比用水泡久的肉都白的头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妮娅气得抓起刚刚喝空的茶杯就要往零诺的身体那边砸。
“不过，进展是有的。至少，我觉得你的设想非常有趣。”
抓住妮娅的手，把茶杯放回到茶桌上。为日后的整理工作做考虑，不能再让眼前的景象变得更乱了。
“嗯。即便霍利亚有亲手毁掉了自己世界的记忆，妮娅还是觉得，那个叫夏的外神，就来自霍利亚的世界。也就是说，那个被零诺叫做『00』的，就是霍利亚的世界。”
“若是要验证这个猜想，还剩下最后一个办法，而这也是最不够可靠的一个办法。”
闭上双眼，按揉自己的眉心，寄希望于这样能够帮助记忆恢复。
“我需要试着回想起，关于我自己的世界的事。在缺少契机的情况下，这可不简单——这段记忆，被埋藏在我那在漫长时间里逐渐冗杂的概念中，最为深邃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