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ord：Blank.5-13
『WORLD 05』
“……”
在妮娅亲自组装的小型数控机床上。
伴着体表的呼吸灯带逐步亮起，艾·空缓缓睁开双眼。
“感觉怎么样，艾·空？还能适应新的身体吗？”
妮娅温柔地用手指戳弄她的脸颊，问。
“……”
艾·空尝试张嘴，但没能发出声音。
“不对哦，艾·空，现在要用人类的方式说话了。吸气，呼气，带动声带振动，再用口腔、唇齿鼻舌辅助发声。妮娅在艾·空的系统里安装了仿生发音驱动程序的，试试吧？”
妮娅的手指从艾·空脸颊上缓缓划下，点在她的咽喉部。
听从妮娅的引导，艾·空尝试着驱动体内的仿生膈肌，深吸一口气——
“……n……娘？”
两扇软质胶片模拟出的声带，加上仿生呼吸系统，让艾·空彻底摆脱了机械语音的生硬。
听到这稚嫩的初声，妮娅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嘿嘿。真乖。”
这之后，艾·空便很快适应了新的讲话方式：
“娘，本机的机体改造不是失败了吗？”
“啊，确实失败了。”
妮娅答道，同时若无其事地用手指绕动艾·空的发丝。
接近机床，和妮娅一起视察艾·空碎散的机体。
即便是让我来做评判，现如今这位仿生人的机体组件也已是十分接近完美的状态，只是还没有开始组装。妮娅的整体设计和部件选用都让我挑不出毛病。
“艾·空现在的机体已经趋近完美了，唯一缺少的事物是一颗饱满的灵魂'——这就是你昨天在讲堂上，给哉罗399文明的解释？”
“事实如此嘛。妮娅一开始就说，想要把艾·空改造成真正富有生气的样子。现在的艾·空只是具备了合格的机体，但还缺少一个独立、有灵性的人格。再者说，艾·空的最终解释权可是在妮娅身上的。妮娅说没改造完那就是没改造完，哉罗399的那些曦人哪有评判的资格嘛。”
妮娅撇撇嘴，用指尖划过艾·空的耳廓。
“爹也在这里啊。那么，本机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四周好黑，本机接受不到任何光线。”
艾·空说道。她眨眨双眼，左右转头，尝试观察四周。
“觉得黑？那应该是因为，艾·空的五感也没有被完全修复。”
“本机还检测不到四肢的存在。“
“这就对了。妮娅还没连接艾·空的四肢和主机呢。现在先关闭视觉，再适应一段时间新的思维模块吧。”
妮娅的手抚上艾·空的双眼，帮她闭合眼皮。
“现在，艾·空正搭乘着霍利亚的太空船，行驶在去往熠耀星系的航线上。”
“还有谁在船上吗？阿尔朵妮小姐和徒花栞女士呢？”
艾·空表达出疑惑。的确，自她这一次开机，就一直没有听到那两人的声音。
一边回忆，一边将昨日艾·空关机时发生的事解释给她——
——
“呜呜呜呜呜，怎么这就要走了啊，我还没有嘬嘬够你……”
“不是说好的吗？阿尔朵妮只在长钉82星系和妮娅同行。妮娅还有修复‘支配者’记忆的事要做，阿尔朵妮也还有病人要医治。是时候告别啦。”
“我已经习惯每天早上在妮娅小姑娘香香的味道里醒来了，这还怎么让我回那脏兮兮臭烘烘的稷962啊呜嘤嘤嘤嘤——”
“妮娅看阿尔朵妮不是和那个叫……法菈·曦？……的病人玩得很开心吗？一下午没见，气色好了很多啊。”
“那是，那是医疗……医疗行为！医护人员对病人办的事儿，怎么能叫玩儿呢！？……但是法菈姐姐脸蛋好美腿好长手指好细腰好软身材也意外地很棒用手抓上去的话那丰满的充盈感是真的诶嘿嘿嘿嘿……”
简而言之，因为在与我交流时突然承受过量的世界排异，法菈的投影身体已经崩解到了即将物理粉碎的地步。即便投影损坏对本体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阿尔朵妮还是花一下午时间为她做了应急处理，并独自揽下了法菈日后所有的治疗。因此，她将要把法菈·曦带回到稷962去。
“在原本的世界，让我救治这种濒死的患者，是要把我的体液全部榨干才勉强足够的，那我早几把死球了。但在『乐章』里，我的治疗能力和自愈能力都被放大了，所以就想趁这个机会，测试一下自己的极限。……吸溜。”
——这是她对自己行为动机的解释。
“所以，妮娅小姑娘真的不陪我一起回稷962吗？那边的地界我还是待着舒坦，也能给你用当地特产做饭。你明明还没尝过我切的蟑鱼片……”
“不行哦，妮娅还要再接着完善艾·空的改造呢。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熠耀星系，煌人文明所在的地方。对了，说起食物——”
妮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全息板中抠出一块存储卡，放在阿尔朵妮的手心。
“这两天在空闲时间里，妮娅稍微研究了一下那个被人类称作‘脑薯’的植物，给脑薯做了基因测序。这块卡里，存储的是妮娅改良后的基因序列。阿尔朵妮回稷962以后，把这段基因打进脑薯植株里，再大范围种下去吧。”
“但是，你不是不能吃这种植物吗？……啊！难道是因为你知道我喜欢这个，所以专门为我准备的？好耶！妮娅小姑娘我爱死你了！！！”
妮娅推开撅着嘴就要亲过来的阿尔朵妮，接着补充道：
“这种基因，能让脑薯产生集群效应。在一定范围内栽种得越多，就能让脑薯生长得更快、产量更高，结出的块茎里也会含有更多的淀粉和蛋白质——”
而后，她凑到阿尔朵妮的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样的食物成熟后的口味，对人类来说，一定会好吃到能在舌尖上爆炸吧？”
花了两秒钟反应，阿尔朵妮恍然大悟。
接着，便爽快地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操妮娅小姑娘你真他妈是个天才，你不来稷962跟那帮瑕珏人斗智斗勇是真浪费大发了！！！”
……
听到这里，艾·空的表情费解地结成一团。
“娘的意思是，那些薯类成熟以后会爆炸？”
“会爆炸的植物块茎欸！不觉得很有趣吗？”
妮娅在艾·空面前握紧小拳头，口中发出“嘭”的声响，再把手张开，模拟爆炸的样子。
“呃……如果是瑕珏人，说不定确实会喜欢。”
“对吧？妮娅送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没意义的呢。”
妮娅得意地叉起了腰。
“那，徒花栞女士呢？像上次一样，在目的地等着我们？”
“不知道呢。霍利亚，那个老女人后来说什么了吗？”
妮娅眉头一皱，自然地把艾·空的问题抛给了我。
“嗯。启程前，她来找过我一回。”
接着向艾·空叙述昨夜的记忆——
——
“已经决定要前往熠耀星系了吗，主？”
当夜，在与詹伯行政官交接过一些必要的协议文件后，徒花栞带着近侍阳玛丽找上了我。
“是的。在前往煌文明旧址修复记忆前，出于礼节，我们最好拜访一次现如今的煌文明。另外，妮娅也需要借助煌人的技术，来进一步升级艾·空的心智。”
“既然如此，妾身便代我主向煌文明发送一则简讯吧，向煌人通告我主即将到来。”
“谢谢。”
趁着徒花栞点着额角编辑信息的空挡，我接着问道：
“听你说，煌文明目前位于正在对外闭锁的暗域？”
“正是。我主需要煌人文明现如今的坐标吗？或者，妾身也可以待与煌文明建立通讯后，向煌人高层发送开启临时以太虫洞的请求，这样便可直接抵达煌人文明所在的星系。我主意下如何？”
“还是告诉我们煌文明的坐标吧，妮娅她更喜欢宇宙航行一些。”
“遵旨。”
徒花栞微微颔首，回头示意阳玛丽发送方才编辑的信息。
“那么，说吧。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驻足，转身直面这个当今的05中仅存的徒花人。
栞倒也不遮拦，微笑着回答我：
“接下来的时日，有不得不去处理的事务缠身。妾身只得留在长钉82，日后或无法常伴我主身侧，望我主宽恕。”
这是决定相信我、将我和妮娅暂时移出重点观测对象的意思？
还是说，真的有什么需要她亲自处理的事？
用提线屏蔽我们四周的空间，阻断声音乃至任何信号的外传后，我上前一步：
“虽然詹伯行政官应该也已经私下找过你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句——我知道你正开始把艾雅托伦·空型仿生人逐步调离哉罗399。”
告知栞我已封锁信息，打消她的顾虑后，我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想阻止你做什么，这是你，也是你所代表的‘徒花文明’的自由，我不会过多干涉。只是，不要耽搁妮娅给你安排的，协助哉罗文明理解知识的工作就好。”
徒花栞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是平静如水的表情。
只是，在听到“徒花文明”几字从我口中说出后，她脸上的微笑多了几分舒展，显得更加令人难以捉摸。
“那是自然，妾身定不负我主之命。”
“我知道了，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
“也就是说，接下来阿尔朵妮女士和徒花栞女士都不会再陪着我们了啊。”
艾·空喃喃道，像是有些落寞。
“但是徒花栞说，她有一位熟识的煌人，既有权调阅煌文明的任何技术性资料，又掌握着煌人有记载以来的全部历史。那人会代替她协助我们的工作。”
我在后面补充道。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徒花栞是拜托那人继续代她监视我们的——总之对我们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
“……妮娅怎么觉得艾·空还挺想念阿尔朵妮和栞的？就那么喜欢往艾雅托伦·空机型的思考模块埋雷的那个老女人，和一周有八天都在发情的那个无良医生吗？”
“嗯，她们都是很有趣的人类。本机昨晚一直在关机，完全没有机会向那两位道别，所以觉得有些可惜。”
听闻艾·空的答复，妮娅蹙着眉，斜撇一眼我们来时的方向，无奈地叹口气。
“妮娅肯定还会再和那两人联系的啊，又不是永别了。既然艾·空这么喜欢，那用煌文明的技术把心智升级完成、交完哉罗曦人的差事之后，艾·空再去找那两人不就好了？”
“本机……我连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未知数吧。就是怕哉罗399文明会为了完全解析本机构造，把我的机体拆解掉啊。”
艾·空的眉头也变得紧蹙，跟在妮娅后面叹起气来。
哪成想，听闻此话，妮娅猛地一拳砸上面前的机床边缘，在钢材上留下一块深凹：
“谁敢？！”
这突如其来的震响，吓得艾·空“啪”地弹开紧闭的双眼，即便自己的处理器中依然没有视觉信号。
“……啊，对不起艾·空，妮娅没有想吓艾·空的意思……”
于是妮娅只得再小心翼翼地用手帮艾·空闭合眼皮。
“忘了吗？妮娅已经向人类宣称，艾·空是妮娅和霍利亚的女儿。对艾·空不好，那就是跟妮娅和霍利亚，也就是‘支配者’作对。妮娅倒想看看，哪个人类能有这种胆量？”
眼看艾·空仍是一幅受惊的表情，妮娅赶忙接着补充：
“但凡有哉罗曦人敢碰艾·空一下，就碰一根发丝，妮娅直接炸了整座哉罗399给所有人类看！”
“嗯，也不至于这样吧……”
虽然艾·空的表情依旧带着担忧。
“……谢谢娘，肯为我着想。”
但兴许是妮娅不断强调我们和她之间关系这件事起到了作用，艾·空似乎正在逐渐建立对我们的信任。
忽然，妮娅好像想起了什么，拍着手说道：
“啊，对了！既然艾·空已经正常开机了，那现在就开始组装四肢和其它部件吧！”
“那，本机需要关机吗？”
“这次可以是热更新！有崭新的器官慢慢融入自己的躯体，带来崭新的知觉和感受，这可是非常棒的体验哦！艾·空不体验一次的话，妮娅觉得太可惜了！怎么样，艾·空？要不要试试？”
稍加思索后，艾·空点了点头。
得到许可的妮娅看起来愈发兴奋了。她回过头，对我挤眉弄眼了好久，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她的表情认真起来，将双手放在艾·空身下的机床台面上。
“那么艾·空，现在就要开始了哦。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不要害怕哦。妮娅没有提醒，就不要睁开眼睛哦。”
“好的，本机明白——————？？？？”
回应还未完全说出口，艾·空的腰肢便突然剧烈地反弓、翻腾起来，带着机体上数以百计的接线，在机床四周甩动。
“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初次连接义体时常有的异常电信号哦——妮娅和霍利亚都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事哦——放松，慢慢向新接入的终端发送驱动的指令，试着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吧——”
妮娅不断地在艾·空耳边重复着安抚的话语。
至于她的双手——
则是回到了不定型的柔软状态，自接缝缓慢侵入着艾·空的机体。
攒成腺体，填补摘取了分泌组件的义体器官；缠结神经，代替金属导线接续电路；穿通导管，将全身的体液系统性地相连；补全肌群，让本就栩栩如生的肢体更加生动灵活……
妮娅的细胞好似流体一般攀附、浸润机体内的每一处缝隙，逐步连接起所有的组件，再分化至最适宜的结构，最终维持在血肉的姿态接入艾·空的中央处理器。
至此，我们的行为第一次与人类文明的要求出现了偏差——妮娅将自己的细胞填补进了艾·空机体内所有的重要部位，替换了一部分先前买来给人类文明做样子的组件。
不得不说，这个有些为时过早了，让我有些怀疑妮娅是因为想快点结束『05』而剑走偏锋，在赌与哉罗399文明的和约撑不到交付艾·空的那天。
想到此时，妮娅回过身，笑着向我吐吐舌头。
——妮娅相信自己的计划不会出错哦！
她在自己的思维中如是强调道。
这样啊。那我也相信她吧。
——凑近一点，霍利亚。
接着，从妮娅的意识中读到了这样的话语。
她正忙于组装艾·空机体的双手分出了一根触须向我招摇着，示意我靠近。
我本以为妮娅是需要我用提线帮她进行某些操作。
但当我挪到她的身边，那根招呼我的触须便立即攀附在我缠满提线的双手上，四处摸索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手上有什么吗？
不等我表达疑问，妮娅的触须像是从手指上取下了什么，带着那一点残渣再次浸入艾·空的机体。
妮娅本人倒是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当我投去疑惑的视线时，她红着耳尖，稍稍别过了脸。
……
啊，我可能明白了。
因为几日持续不断地维持着[支配印式]，我的手现在已是遍布伤痕的状态，只是因为外部被提线包裹着，所以看不出来。
妮娅用触须从我的手上取下的，是一点坏死的组织残片。她是在把这些我的因子融进自己的细胞，再混合着注入艾·空的机体。
模拟生物的有性生殖行为……吗。
不，这甚至不算是模拟了。取父本的一小部分融入母本，再借此培育新生的个体，这和有性生殖是完全等价的吧。
虽然我早就察觉，妮娅是真的在把艾·空视作女儿来养，但我属实是没有料到她能做到这份上。
“咳嗯。”
妮娅满脸通红地清清嗓子，好像是不想让我再继续深究下去。
……
“好了，艾·空。现在再试着重新睁开眼睛吧。”
顺应妮娅的提醒，艾·空再次睁开双眼。
传入处理器的视觉信号，显示出自己姣好脸庞的镜像。
一点光线照射进艾·空温润的双眼，在其中流转。
艾·空的样貌相较于改造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瞳色较先前也大致相同，都是琉璃一般的矢车菊蓝色，但——
眼球的质感可谓天差地别。
“妮娅给艾·空换了一双新的眼睛哦！”
妮娅把手中的镜子移开，雀跃着贴上艾·空的脸。
艾·空缓缓抬起手，触碰自己的眼瞳。
指尖的传感器所响应的，是湿润而带有弹性的触感。除此之外，经碰触而少许移位的矢车菊蓝色虹膜，再次将外部的光线折射出如浅海中的珊瑚礁一般晶莹绚烂的火彩。
“这是，什么材质？”
“高分子胶质制成的仿生眼球。虹膜的颜色很漂亮对吗？那是妮娅用真正的蓝琉璃雕刻出来的！要是继续用以前那玻璃瓶底一样的材料做的眼睛，可就太掉价了。”
妮娅拿出半块带有切割痕迹的矢车菊蓝琉璃镯，在艾·空眼前摇晃。
“妮娅觉得这镯子的材质和艾·空很搭，而且颜色和艾·空眼睛原本的颜色很像，就切来做艾·空的虹膜了。怎么样？喜欢吗？”
不必多说，这镯子的原主是零诺。我从空白房间带出来的。到目前为止，宝石首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能用得上的地方，让妮娅拿去切了也算是物尽其用。
“……好美。”
艾·空呆滞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喃喃道。
“对吧？妮娅设计了好久的，怎么能让光线在琉璃材料中的折射达到最佳水平而不影响瞳孔摄像功能之类的。不过，艾·空说过对自己原先的外表还算满意，那换眼睛的这一步改动，会不会有点多余了？”
“没有没有，本机很喜欢。本机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新的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
“……嘿嘿。那，身体其他地方有不对劲的感觉吗？”
“啊。”
艾·空从自己的新眼瞳的光彩中反应过来，从机床上坐起身体，开始从上至下依次活动检查新安装的关节。
“关节活动较之前更加顺滑，动度也更大了。但是娘，您给本机更换的关节和肌群，好像并不完全是仿生人类的吧？”
“嗯，是仿照妮娅的身体塑造的。妮娅觉得人类的肉体还是有些僵硬，就做了些更改，这样艾·空的身体就能比人类更加灵活了。不过消化系统、生殖系统还有和大部分腺体，妮娅都是依照人类的规格仿制的哦。”
毕竟艾·空现在仍然属于哉罗399文明的阵营，妮娅向她隐瞒了她的机体内部充斥着妮娅分离出的组织细胞一事。
我认为妮娅是心知肚明的，这瞒不了艾·空以及人类多久。不过她也没指望能一直瞒下去，只想多争取与艾·空相安无事的一段时间。
艾·空低下头，一边尝试驱动新的机体一边揣摩妮娅先前的话。
“……根据本机新安装的驱动程序看来，这具新的机体似乎能够实现正常人类的包括分泌、循环、排泄、生殖在内一系列功能的完全仿生。这是必要的吗？”
“当然啊，而且感官也尽量和正常人类看齐了哦。想要做出‘富有生气’的样子，从机能仿生来入手是最简单的了。”
“其他的暂且不提，现在本机的感受器似乎在释放‘饥饿’的信号……也就是说，本机现在需要依靠进食来补充能量了吗？”
“没错，但这不是必须的。加入消化系统只是为了方便艾·空品尝食物，并摄取用于其他仿生行为的物质而已。妮娅依然给艾·空保留了电力充能。还有，艾·空不难发现吧？其实现在艾·空体内还有一块空缺的充能点位呢，那是留给以太供能模块的。至于那一部分——”
妮娅捧起艾·空的脸，直视她崭新的、闪耀着光彩的矢车菊蓝色琉璃双眼。
“就交给艾·空自己来研发吧~”
“本机自己来？”
刚刚检索完机体的改动，艾·空就被妮娅一把拉下了机床。
“没错！身体熟悉得差不多了吧，艾·空？”
“嗯，新的机体不仅比本机之前的机体更加灵活，适应起来也更快！”
突然，妮娅“啪”地将自己的全息版甩在艾·空面前。
“好的艾·空！来，口算！三个形状密度均不规则的重物，以软绳、硬杆、钢丝、弹性杆的顺序由上至下悬吊在不动点上，考虑万有引力、空气阻力、连接物刚度等一系列相关物理条件在系统运行两分钟时，妮娅会在第二个重物上瞬时施加竖直方向向上的冲击。妮娅希望艾·空在五秒内得出这个三摆模型运转五分钟后的空间形态！”
全息板上面显示的，是先前已在艾·空面前出现过一次的问题。
只是，这次的时限由二十秒缩短到了五秒。
艾·空刚想开口反驳什么，只见她的左眼瞳中闪过一刹的光，快到让肉眼难以辨别它原本旋转进度条的形状。
“计算完成了……咦？本机什么时候开始计算的？”
“从问题出现在艾·空视野范围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哦。是不是快到连艾·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妮娅将全息版收回到面前，通过连接线从艾·空的主机中调取计算的结果——答案以时间轴与连续图像的形式显现在全息板上，清楚地显示着三摆系统自开始运作到终止的全部过程。
我和妮娅都对这道问题的答案再熟悉不过了，一眼就能分辨正确与否。
“嗯，完全正确。看来这样的问题还是太简单了。”
再一次地，妮娅忽然将全息版甩在艾空面前。这一次，上面显示着一个新的问题。
“好的艾·空，再来计算一次！预测霍利亚接下来一分钟的行为！”
“……？”
“嗯？”
虽然表情带着疑惑，但艾·空的左眼依旧只是闪烁了一瞬。接着，答案便沿着接线发送到了妮娅的全息板中。
“妮娅很好奇，单凭与霍利亚和妮娅相处的这段时间采集到的数据，能让现在的艾·空做出怎样的预测。好，让妮娅看看……”
妮娅冲着我一笑，便饶有兴趣地开始低头翻看全息板上的答案。
……
我也同样有些好奇这离谱的问题能有怎样的解答，于是凑到妮娅身边，和她一起查看全息板。
谁知，全息板上显示出的第一句话是：
——爹会对本机的回答感到好奇，然后凑到娘身旁和娘一起查看本机的答案。
……嘶。
“这样的回答有些宽泛了，毕竟换做是谁都会对预测的结果感到好奇吧……”
评价的话语随着妮娅接着下翻的动作暂停了。
因为，全息板显示的第二句话是：
——然后，爹会对本机的回答做出‘太过宽泛’的评价，而评价的话语会随着爹看见第二句答案而被打断。
……咦？
“等一下？这应该不是实况记录，或者艾·空在根据现状调整答案吧？”
话音刚落，就见到妮娅用手拿着接线的接头，向我摇了摇。
“妮娅在得到答案文档的那一瞬间，就拔了全息板上的接线哦。而且艾·空现在依然没有开启发信功能，全息板上的答案没有被改动的可能。”
而全息板上的第三句话，赫然写着：
——爹会开始怀疑以上答案是本机依靠作弊得出的结论，这样的想法因为娘向爹展示拔掉的接线头而打消。
……？？？
“连妮娅的行为都一并计算出来了吗？艾·空真棒……”
妮娅紧紧拥住艾·空的身体。但是，她继续下翻的动作因第四句答案的出现而暂停了。
——娘有极大概率抱上本机。她会为本机一并模拟出她的行为而感到满意，并认为这是自己编程技术高超的体现，转身准备向爹撒娇邀功。
“……妮娅？这个，也算对了？”
我问。
此时挂在妮娅脸上的笑容，显得略有僵硬。时刻作用在妮娅身上的[读心]表明，她刚刚的确有想要转身带着艾·空一起扑到我怀里来的想法。
“嗯……至少妮娅还没有做‘转身’的动作……”
——若娘在上述行为进行前或进行过程中看到以上演算结果，则行为中止，进入下一事件。
——爹会向娘求证，本机的演算是否正确。
——充分理解本机演算的正确率之高后，爹会尝试做出例如“向娘求爱”、“啃食娘的脖颈”、“折断自己的肋骨并将娘的静脉血注入肺脏”、“将娘的手指切下，沿眼眶刺入自己的大脑”等出格行为，以进一步验证本机演算的正确性。
——若爹在上述行为进行前或进行过程中看到以上演算结果，则行为中止，进入下一事件。
“……”
接着翻动几次后，妮娅做了一次深呼吸，缓缓将手中的全息板倒扣在桌面上。
说实话，如果我没及时看到那段答案，我一定会去做平常不会做的行为，作为对预测的反抗。至少这一点，艾·空的计算依然是正确的。但这具体内容……
我又揭开桌上的全息板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好像有点离谱了吧？这真的是艾·空仅凭对我的印象就能做出的结论吗？
“妮娅。”
“嗯，霍利亚。”
“你给艾·空输入过什么奇怪的数据吗？”
“没有哦。”
妮娅以一个空洞的微笑作为回应。
“所以，怎么不继续向下翻了？答案还有两行。”
“……妮娅刚才翻太快了，现在非常后悔。”
妮娅空洞的视线缓缓自我身上移到艾·空那边。
然后，又缓缓地伸手向她自己的行囊。
“别掏[空白按键]了，这不是简单地更改时间线就能挽回的事。”
“………………………………呜。”
被我制止后，妮娅彻底陷入了沮丧，把手收回。
“……但是即便让妮娅亲自预测，也不可能精细到这种程度啊。难道艾·空现在比妮娅更懂霍利亚？”
“我可不会做什么切手指捅脑子的事。”
“不是因为妮娅翻太快，让霍利亚提前看到答案了，所以才不做了吗？”
“……我再确认一遍，你真的没给艾·空输入过什么奇怪的数据？”
“没有……吧？”
“……”
“妮娅的爱好，不算奇怪的数据吧？这不是，刚见面的时候，为了让艾·空更好地了解妮娅和霍利亚嘛。然后，那个，输入的时候，妮娅想让艾·空明白妮娅和霍利亚的联系有多么紧密嘛，所以……”
妮娅低着头撇着嘴，抠起了手指。
提线在妮娅头顶上空凝结。
蓄力。
“……对不起嘛。”
……唉，算了。把提线收回来吧。
我好像也没必要太过维护自己在艾·空眼中的形象。
“先告诉我最后两句预测是什么吧？”
“是‘若娘在一分钟内翻阅完毕上述全部答案，则会感到后悔，放弃查看此条及以下预测’和‘爹会对本机演算的过程感到愈发好奇，进而询问本机在思维方面进行了怎样的升’唔……”
艾·空回答了我的问题。但她话说一半，就被妮娅默默地捂上了嘴。
“可以不要再说下去了吗，艾·空？妮娅可能接受不了有其他人比妮娅更懂霍利亚的事实。”
“但这个问题就是娘自己提出来的嘛，本机也只是依照命令演算的。难道娘连自己女儿的醋都唔……”
“咳。”
“好的，本机……我明白了，娘。”
我从桌面上拿起全息板，接着翻看下面的答案——和艾·空所言如出一辙。
……确实，我真的越来越好奇，艾·空的程式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升级，才能带来如此大的提升。
被妮娅松开后，艾·空仰面望着天花板。她的眼瞳中不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些代表着艾·空正在思考的，原本该是旋转进度条的光效，在现如今她的眼中，没有一次能存续超过0.1秒的时长。
“本机感到，思绪前所未有地活跃。”
妮娅从我手中取下全息板，放回桌面上，再重新振作精神，伸手抚摸艾·空的头。
“只是做了一次升级，艾·空应该不至于忘了，自己以前的思维模式是怎样的吧？”
艾·空微微低头，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心安理得地接受妮娅的抚摸。
“穷举，而后取最优解……现在本机的思考方式应该依然是这样。”
“对啦！妮娅以前说过的，徒花栞在艾雅托伦·空型机的思维上做了不少手脚。现在，妮娅已经彻底删掉了没用的程序，还解除了思考的限制器。那些空闲出来的回路，几乎全部用来支持艾·空的穷举演算了哦！刚才的问题，就是在艾·空庞大的思维网络内，进行了难以计数次的穷举演算，最终筛选出的最优答案。”
“那，娘刚才说，让本机自己设计本机的以太供能模块，也是因为……”
“因为艾·空现在已经有这个能力了嘛，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肯定就能办到啦。唉，这下子艾·空的脑子要比妮娅的都好用了，真羡慕啊。要是妮娅也能自己优化自己的思维程序就好了。”
“娘要不要试着改造自己大脑的结构？”
“升级硬件可比优化软件程序难多了啊。妮娅在思考困难的问题的时候，最多只会让自己临时多长几个思考用的大脑。该怎么改进现在的脑子，妮娅还没有头绪呢，感觉现在的机能已经是肉体大脑能达到的极限了。说不定，等艾·空完全适应现在的思考功率，就能帮着妮娅一起想了？”
妮娅用双手托住艾·空的脸颊，揉搓起来。
“妮娅好像越来越喜欢艾·空了。”
搓着搓着，她就将艾·空的头一把搂入怀中，紧紧地拥抱。
“为什么？”
“喜欢还需要理由吗？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因为艾·空是妮娅的女儿？”
“那么，‘喜欢’……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亲近，感兴趣，抱有好感？”
“艾·空还不能对‘喜欢’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吗？”
“不，只是本机在解除了思维的限制后，好像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人类的‘感情’了，所以正在重新解析。本机的存储盘内目前同时存在有曦人与徒花人的全部历史，推测这些样本用来解析人类是足够的。娘说过，想让本机更加富有生气，所以本机自己也要努力。而且……”
终于，艾·空眼中闪烁的进度条不再消退，这是此刻正在思考的问题即便是对现在的她来说，都略有困难的证明。
“而且，越是解析人类，本机好像就越觉得人类很有趣。原来，‘自由自在地思考’是这样爽快的感觉啊，本机竟然从未体验过。”
听闻她的话，妮娅更是兴奋地抱着艾·空摇晃起来。
“对吧！现在艾·空安装了仿生肺脏和消化道，解放了思维的限制，完善了机体对外界的感知，已经实现妮娅以前说过的，‘能呼吸、能进食、能自由思考、能感受疼痛’了！距离成为真正‘富有生气’的样子，就只差一点点啦！”
“那么本机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让本机能‘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有自己的欲望’，那接着升级机体好像起不到作用吧？”
艾·空抬起被妮娅紧紧靠在胸前的脸，挂上求知的面容。
“嗯嗯，艾·空现在的机体已经趋近完美了，除了安装以太供能模块外，没必要再继续升级了。所以妮娅带艾·空去找煌文明，完全是出于别的目的——”
说着，妮娅将几张存储卡插入艾·空后颈的插槽。
艾·空眼中开始闪动进度条的光点。这次是因为读盘。
“这是……好庞大的资料量，这又是哪个文明的数据库？”
“确实是数据库，但这东西可不是单单来自哪个文明这么简单的哦。”
而后，妮娅再次从桌面上拿起全息板，递到艾·空手中。
“前几张卡里，是从神明的书库中收录的文字。这些是真正的源自世界之外的知识，来自妮娅某个熟人的世界，内容主要是有关‘文学艺术’的。艾·空先把这张盘上的文本全部通读理解之后，再解析最后一张卡上的信息吧，那张卡上才是源自这个世界人类文明的文本，内容同样是‘文学艺术’。”
“……明白了，让本机先接触世界外的文学，再回头理解这个世界的文明，这样的对比可以使本机更加地充分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深度学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在这之前，本机能先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呀？”
艾·空低头看向手中的全息板。
“……学习完那些文学信息之后，本机该做什么？”
此刻在艾·空手中的全息板上显示的，是一块完全空白的窗口。在窗口显示的左、右、上方，整齐排列着不少的“工具”按键；而在右方的工具栏里，一圈鲜艳的色相轮与下方的色相、明度、饱和度条带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异常显眼。
“看见全息板之后还不明白吗？哦，妮娅忘了，还应该有这个东西。”
妮娅想到了什么，伸手从行囊的深处取出一支约15厘米长的细杆状物，再塞入艾·空闲着的手中。
全息板上正在运行一款绘图软件。而妮娅塞进艾·空手中的，则是一根压感数位笔。
“好的艾·空！接下来，是学画画的时间啦！”
……
“……啊？”
我该说，真不愧是妮娅吗。
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旋转的进度条再次像过去那样，常驻在艾·空的左瞳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