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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05』
“爹!娘!你们……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
艾·空的喊声在灵堂内外回荡。
“牧伊肯定是最清楚小樓的身体状况的。霍利亚应该也早就看出来了点什么。妮娅嘛……确切来说,在刚见到小樓的时候,妮娅就觉得小樓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只有将死的生物才会散发的,不新鲜的气味。”
“虽然她在尽量表现得让自己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然而在疲劳或是激动的时候,常常能从她的步态里发现一些端倪。现在想来,那种突发性肌肉松弛的症状和脊髓损伤非常类似,但她又没表现出正常的下肢瘫痪该有的症状……”
“至少这能解释,为什么小樓会需要一直带着那根手杖吧?”
“不对!!!!!”
我和妮娅的讨论还未开始,就被艾·空的叫喊打断。
“本机……我想问的是,爹娘既然早就看出小樓老师的状态不对,那为什么不救她呢!?”
似乎是因为悲愤,艾·空异常卖力地大声向我们喊叫,让她仿生声带有些破音。
然而,妮娅的回应却是十分平静:
“为什么?”
“欸?”
艾·空显然没有想到,妮娅会以这样简单的反问来作答。
她怔在了原地,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着妮娅。而后者却打起哈欠,按揉着因休息不足而变得惺忪的双眼,接着说道:
“依照和小樓的合约,妮娅和霍利亚是完全不能对小樓的工作与生活造成任何妨碍的。”
“可是,如果你们当时帮了她,这可是在救小樓老师的命啊!?”
“这就是妨碍哦。”
“——”
正当艾·空即将再次爆发之时,一道折跃门在我们身旁开启。牧伊挠着后脑勺从中缓步走出,口中还念叨着:
“二十个小时内要完成程序的调试,然后就是联系会展那边定做宣发海报什么的,还要在出版社露个脸,把成品交上去给他们审查,考虑到作品体量,还要早去一段时间……唉,好多事好多事。”
“牧伊!!!小樓老师她——”
“我知道。或者说,她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让我瞒着你们所有人,但霍利亚和妮娅肯定是瞒不住的——所以,我只能做到瞒着你,艾·空。”
“什……!?”
牧伊苦笑着将手揣进衣兜,取出一盒薄荷糖来,拿到眼前。初升的日光刚好足以透过塑料壳子,显露出里面装着的糖片的阴影。
“现在我也不需要这玩意了。”
看了许久后,牧伊随手将糖盒丢向艾·空。
“还记得小樓经常吃的那薄荷糖吗?看了这个,你应该就明白,她是怎么瞒住你的了。”
艾·空赶忙接住糖盒,打开,将其中白花花的糖片倒在手心,凑到面前观察。
“……怎么,完全没有薄荷的气味?这真的是薄荷糖吗?”
“怎么可能。”
牧伊笑道,抬手拍拍艾·空的头。
操纵提线,从艾·空手中拾起一颗“薄荷糖”,拆解分析。
“——吗啡。强效镇痛剂,对人类来说有成瘾性,过量服用亦会危及生命。”
“没错,霍利亚。来到这个世界的三年里,我亲眼看着小樓的病情逐步发展,从和正常人没有差别,到必须每日服用止痛药才能维系正常生活。不过小樓的死因和这个药关系不是很大。剂量是由我把控的,她也就只吃了这一个月——就是从收到了那个徒花人的消息,在熠耀34见到了你们的那一天开始的。那时候,正常的止痛药已经有点抑制不住她的疼痛了,所以不得不使用这种管制药品。”
手中捧着满把的镇痛药,听着我和牧伊的交谈,艾·空的双眼里不住地闪过进度条的光点。
“难道说,那天小樓老师不让我在家里过夜,是因为……”
“带你画完壁画的那天?哦,当晚小樓的病情恶化了。小樓自己是有所察觉的,为了向你隐瞒病情,她必须把你支开。目送着你们离开后,她差点就倒在路边。我把她背回家里,让她休息了一整晚才缓过神来。”
“瞒着我?我,明明和小樓老师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怎么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小樓老师她,究竟是为什么……?”
“这很简单,艾·空:她想要的是你能够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
“她交给你的那些学习任务,首先是为了把你的处理器沾满到难以处理现实中的信息,让你察觉不到小樓偶发的异常症状,其次才是为了提升你的人文素养。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隔绝凡尘的污浊,让你能心无旁骛地钻研艺术,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成长。如此,你在她此生最后一次创作时,才有可能成为协助她的中坚力量……”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樓老师不是说,你会保护她的吗!!!!?牧伊你不是来自世界外的,什么都能办到的高位神明吗!!!?还有爹,娘也是——你们明明早就知道小樓老师她有病在身,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啊!!!!!?????”
“妮娅和霍利亚的理由,方才已经说过了哦。如果在这之上再多加一条原因的话——那就是,小樓并没有向包含霍利亚和妮娅在内的任何人求救过吧。”
“为了防止煌人灭种,‘支配神祇’当年为煌人种降下的‘混沌之罚’并不会对其求生意志造成影响。所以,不向任何人求助,这只会是靈詩樓·煌自己的意愿。”
“我的理由也差不多——小樓她很忌讳别人谈及自己的病。她不愿意就医,不愿意做体检,甚至连任何的检测设备都不愿意使用。就连时刻不离手的那根手杖,也是必须买成装饰品的款式,就是为了让他人看不出她的身体状况。小樓的病逝,我只能深表遗憾。至于我曾说过的,我会保护她这件事——这不是兑现了吗?小樓她的确没有遭遇过任何实质性的危险,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病逝的这一天啊?”
“你……”
艾·空的表情已经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了。
然而,这不完全是因为我们放任靈詩樓·煌病逝的缘由。
她视线锁定的位置,是牧伊的后方。
那里,是小樓家所在公寓楼的单元门。此时已是清晨,正不断有人自单元门中进出。
然而,他们大多都不像是附近的居民。从门中走出的人们手中,往往会多出一些令人眼熟的物件。
“他们……那些煌人,在做什么!?”
艾·空惊呼道,绕过牧伊,向那些不断进出着单元门的人们跑去。
“唔好擠唔好擠,靠右行!”“誰來搭把手,我抱不動這台電腦主機……”“我用筷子換你這水杯,換不換?”“那邊的,你一個人抱了多少東西出來啊!?”“做乜嘢!?”“咩啊!?”
“……怎麼賣,多少錢?”“多少錢都不賣!你以為恁爸廢了多大勁才把搶出這條襪子的啊!?”“那恁爸現在進去還搶得到什麼衣服嗎?”“這囡囡長得靚,貼身的背心啦底裤啦估計早被搶完了!”“二手網站上的女貼身衣物剛上新就被搶完了!”“去看看廁所的地上吧!運氣好點還能剩幾根閪毛嘞!嘿嘿嘿……”
“……這是那大御史兼藝術家家裡的墻皮。你把它藏好,帶回家泡水喝,好好滋補一下你的文藝素養。咱們全家都指望著你長大了考進御史台,光大門楣呢。記住了沒有?”“記住了,娘!那,娘不一起回去嗎?”“娘再在這裡守一段時間,接下來說不定還能再買到一點別的好東西。你快回吧,別耽擱了……”
艾·空冲到单元楼门前,急切地看着正在赶往靈詩樓·煌家中搜刮遗物的煌人,似是想要阻止他们——
但最终,她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毕竟,这里所有煌人的语气和表情都是那样稀松平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如同丰收时一般的微笑。就好像这种把方才逝世不足一天、与自己非亲非故的死者的遗物据为己有的行为,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一样。
更何况,就连平日里与小樓最亲近的牧伊都只是一言不发地默许着这些煌人的盗窃行径,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即便他们哄抢出的一部分物品实际上属于她自己。
“躝屍趌路啦臭閪。”
因为挡住了单元楼门口,一名刚从单元门走出的男性煌人粗暴地把艾·空挤到一边去,让她险些跌倒。而那男性手中拿着的,是小樓的床单。
妮娅眉头一皱,大步迈上前去,就要和那男人理论。
然而,艾·空却抢先一步抓住了妮娅的手腕。
“别去,娘……确实是本机不好,挡了别人的路。”
艾·空低着头。劝阻的话语细不可闻又夹带着苦涩,像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啧。”
眼看着那男人一边嗅着床单的气味一边步伐轻快地走远,妮娅只得咂着舌,暂时按捺心中的火气。
忽然,艾·空的引力波传感器再次传来新的信号。她猛然回头,看向灵堂前方缓缓浮现出的,新的折跃门。
一袭熟悉的胭脂色身影,携着一名青葱色衣着的仿生女侍,仪态端庄地从折跃门中迈出。
为首的女子本是要直接步入灵堂。看到站在一旁的我后,她转而快步向我走来。
“徒花族一脉单传——徒花栞,见过我主。”
在我面前驻足,徒花栞带领着身后的仿生女侍阳玛丽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
分出一根空闲的提线,将她扶起。
“许久不见了,栞。你一接到消息就赶来了吗?”
“然也。妾身本就知晓熠耀34的方位,煌文明也容许作为徒花人的妾身随时造访。靈詩樓·煌乃当今妾身在煌文明的唯一故交。此女的葬仪,妾身必当出席。……主旁侧的这位女子,想必就是牧伊·煌小姐吧?”
“没错,是我。你好啊,徒花栞。小樓跟我提起过你的,说那个世间仅存的徒花人,是她在世界上唯一认可的师傅……之类的。”
说完这句话后,牧伊习惯性地把手移向脑后。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能让她接住的什么东西飞过来。牧伊的表情微微一怔,只得挠挠后脑来掩饰尴尬。
“啊……这样吗。妾身还一直以为,这孩子只会管妾身叫‘老妖婆’呢。”
虽然对栞[读心]的结果仍是完全的心如止水,但不难看出,她的眼角也有些发红。
“……徒花大人?”
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徒花栞回过头去。
“是艾·空啊。……比起上一次见面时,汝的双目确实有神采了些,都让妾身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呢。”
艾·空终究还是做不到阻拦群众的暴行。她正垂头丧气地缓缓朝栞走来。
“那些煌人……”
顺着艾·空所指的方向,徒花栞的视线移向单元楼门口——在那里,正有一名少女从往来不绝的人群中挤出,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走去。她怀中抱着的,是小樓原本放在客厅角落的音游手柄。
见此,栞的眉头也变得微蹙。不过,她只是叹口气:
“逝者之物若无主,自可取而用之——这在煌文明中乃天经地义之常理。即便视之不忍,妾身势单力薄,亦无可奈何。”
“怎么会这样……”
妮娅走到艾·空身后,语气关切地问道:
“艾·空不是从小樓那里学习过煌文明的人文知识吗?里面没有和这件事相关的内容吗?”
“小樓老师她给本机的学习资料里……确实完全没有提及过这什么奇怪的‘常理’啊……”
艾·空紧咬着牙关,言语中已经开始有怒意流露。
妮娅没有再说什么。她走到艾·空身边,轻轻搂住了艾·空颤抖着的肩膀。
………………
…………
……
“您说小樓老师她……其实是人造人!?”
“然也。此女的编号,亦可称之为本名,为0·22014628。而‘靈詩樓·煌’,是此女幼时不愿被视做物品、以编号称之,故而为自己所取的姓名。”
“但,小樓老师她说过,她是在熠耀34之外长大的,这是怎么回事?”
“确有其事。若要妾身来解释的话……此女这一脉的人造人,都经过特殊的基因编辑。经此,其大脑发育应比常规煌人更加快速、更加发达,且更加善于处理信息。只需十二年,此类人造人的大脑便能发育至成年水平。煌文明会定期将新培育出的此类人造人幼童送往全宇宙的各大文明,以增长幼童的学识,并称之为‘留学’。当幼童大脑发育完成后,煌文明便会逐个召回,将这些人造人送至最适合的岗位。”
“徒花大人是在哪里结识的小樓老师?”
“妾身是在哉罗文明的最高学府中发现的这孩子。时年五岁的靈詩樓·煌,即便肢体细弱到甚至难以执笔按纸,却是已经完成了在学府中的全部课业,成绩也名列前茅。彼时之哉罗文明已无人可将其教导。妾身本无意收留此女,然此女却胆敢在众人面前直呼妾身为‘老妖婆’……是妾身在与此女的赌约中获胜,方能带其至身边抚养,并供其进修,直至煌文明将其召回之日。许是师从妾身门下的缘故,此女轻而易举地假借妾身的凭证为自己伪造了煌人公民的身份,在被煌文明高层发现前便考取了在御史台的官职。至于此女作为人造人原本应当就任的职位……不知几位可曾闻及,煌文明有一人工智能工程,其名为‘时经阁’?”
双眼一阵闪动后,艾·空点头。
“本机确实听小樓老师说过这件事——她说,她原本是该去做‘时经阁’某个模块的终端才对,只是自己不愿意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做'机芯'……”
徒花栞无以为应,只能扼腕叹息。
“……若从实讲来,应当去充当‘机芯’的,并非靈詩樓·煌本人——而是唯有此女之脑。”
“脑?什么意思?……小樓老师的大脑?”
……
即便室外的那些正在抢占小樓遗物的人群依旧喧闹。
当这个事实从徒花栞的口中讲出,再经由艾·空复述的那一瞬间,小樓的灵堂内静可闻针。
从始至终,靈詩樓·煌所做行为的不合理之处,以及有关她本人的所有谜团,都指向着同一个答案。
小樓和牧伊曾费劲心思,只为向我们隐瞒此事。只可惜,牧伊不允许我和妮娅对小樓使用[读心],这不代表我们无法从其他煌人处获取信息。小樓给我们提供的资料在相关的部分有所缺失,这不代表我们不会通过包含互联网在内的其他一切渠道调阅资料。
——而这种隐瞒的最终结果便是,唯一不知此事的,只有艾·空一人。
之所以小樓会是人造人。
之所以人造人的大脑发育要优于正常煌人。
之所以小樓要将艾·空时刻带在身边,不让她和其他煌人有过多的信息交流。
之所以小樓总是能收到意图向她的活动范围内摆放白色、淡黄色鲜花的企划案,而这两种颜色的花朵在煌文明中通常代表对死者的悼念。
之所以那些煌人高官会向小樓施压。
之所以妮娅在听完小樓和众官员的谈话后会愤怒到掏出[空白按键]炸毁桌面上摆放的所有文件。
之所以小樓看起来总是在无理取闹,像是要给见到的所有人都添一点麻烦、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才好,为此甚至不惜拜托我让她与身处“异世界”的帕尔·梅露取得联系,还要用自己的名字帮那个世界命名。
之所以小樓不愿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疾病,甚至不愿采取任何治疗。
以及,之所以小樓的体内会存在让她在十八岁的年纪死于多系统器官功能衰竭的缺陷基因,而这种基因却不会危害她的神经系统,只会造成她随时间呈指数放大的痛苦,就好像是要逼迫她去主动赴死一般。
这一切——
都是因为,煌文明需要靈詩樓·煌——人造人0·22014628的那颗思维活跃、算力超群的鲜活大脑,用以制造人工智能工程“时经阁”的某个运算机芯。
承受了“混沌之罚”的煌人种,难以正确地将脑中的思想付诸实践——这一写在概念层面的“诅咒”,在支配者离开这个世界的整整六千三百万年间,如阴云一般,时刻笼罩在煌文明的天空之上。为了文明的发展,想必煌人种早已做过了各种尝试以消除诅咒。
其实,这一诅咒并非无法摆脱,且其方法之一也非常的简单易行。那个方法便是:抛弃煌人种的身份。
换句话说,当某个煌人个体在概念层面消除了其“煌人种”这一身份之后,神罚便能彻底从此人身上消除。
当然,仅仅只是让煌人在自己或他人的观念中消除身份,是远不足以改变其固有概念的。
之所以说这方法简单易行,是因为某个事件的存在。这种事件没有任何严苛的条件,必然会平等地发生在所有生命体之上,且这将不可逆转地彻底改变生命体的概念。
这一事件便是——死亡。
经由死亡,生物将瞬间转变为毫无生命特征的物体。
死亡的煌人种连“人类”这一身份都会被消去,自然也不再能拥有“煌人种”的身份,神罚也不再会作用于其上。
因此,培养大脑发育优良且短寿的人造人,待其发育完成后将他们的大脑采收,结合脑机技术制成运算机芯,运用在各大领域,代替活着的煌人处理复杂的运算,或是在重大事物上做出决断;待机芯超过使用年限,便再用新鲜的大脑将其替换——
这便是煌人种在这持续六千三百万年的天灾中,寻得的破局发展之道。
“主,还记得吗?妾身曾说过的——依旧维持原样的人种,或许只剩下‘煌’了。”
徒花栞长叹道。
“他们仍像是六千三百万年前那般,蔑视生命、践踏人伦。”
我这辈子想要的做的,只有创作这一件事情——靈詩樓·煌曾这样说过。既然自诩为一名艺术家,或许艺术在她的心中的地位早就高于了自己的生命。
小樓明白,她的身份本就是人造人,本不该有所谓的‘人权’。煌文明能允许她拥有煌人公民的身份、让她在御史台有稳定的工作,已是对她做出了莫大的让步。小樓同样明白,需要用她来更换的那部分运算机芯,也就是自己的大脑,对于煌文明有多么重要——否则那些煌人高官也不至于三番五次地来要挟她,就好像只缺自己一人的大脑会让整个“时经阁”停摆一样。
因此,她不会违抗自己的命运。唯一的缺憾便是,过早地献身会让身为艺术家的自己在这世间留不下什么痕迹,像是枉活了这一生。
许是因此,她才想要像个正常的煌人一样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不遗余力地创作,不遗余力地给别人添麻烦,不遗余力地胡闹,只为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创作出能够永远地留存在煌文明的历史中的崇高之作,或是给他人留下些许深刻的印象——这才是她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所做的最大的任性。
而当确认了自己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却一切心愿之后,靈詩樓·煌自然是会心甘情愿地撒手离去,将自己的大脑交还给煌文明。
令人唏嘘。
但,木已成舟。
以现如今艾·空的逻辑思维能力,她不会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始末。真正困难的,是该如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我原以为,艾·空眼中的光点会再一次汇聚成为旋转进度条的形状。
然而,当我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而将视线移向艾·空的脸上时,却发觉事实并非如我所料。
泛着琉璃光彩的矢车菊蓝——这是艾·空的瞳色,一如我们初见她时的那样,没有任何改变。虹膜上没有任何的电子闪光点,瞳孔也不见机械性的调焦收放。
我以前似乎从未发觉过,她的眼瞳是这样的水润、澄澈、深邃、清亮。
且不说这与人类的眼瞳毫无差别——就连真正的人类少女,怕是都难以拥有一双如此完美、如此高洁的眼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样的一双眼瞳中,好像不存在任何焦点。
“所以……徒花大人您的意思是,小樓老师她这条生命的存在,就仅仅只是为了向煌文明献出自己的大脑吗?”
艾·空圆睁着她的双眼,开口问道。
“对于煌文明而言,确是如此。”
“那,徒花大人又是为何而活到现在的?明明对徒花大人来说,有价值的人与物已经早就不复存在了才对……”
“是想与妾身探讨生命的意义吗?”
徒花栞沉吟片刻,开口答道:
“兴许是因为,我主‘支配神祇’在当初离这个世界而去之时,曾命我等人类‘活下去,直至我主复归之日’。我主降下天灾,不为灭绝文明,而是希望文明永续。妾身耗尽万般心血,孑然存活于此世,现在想来,也只是不愿让我主复归之时,却见不到当初的徒花文明一脉罢。”
闻言,艾·空的嘴唇似有轻微的颤动。
“……就因为这个?让您一个人留在世上,受整整六千三百万年的苦吗?就因为这种原因?……那,我……又是为什么……”
徒花栞回过头来,看向艾·空。
然而,她却并未回答艾·空的困惑,只是笑而不语。
许久,徒花栞向身后守候着的仿生女侍一挥手:
“既已在故交的葬仪上露面,妾身也该离去了。”
“这就要走了吗?葬仪应该还没有开始才对……”
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艾·空眨了眨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的双目。
“妾身在长钉82的要事尚未结束,自是无法在熠耀34久留。至于煌人种是将如何举行这场葬仪——妾身实不愿目睹。”
说罢,徒花栞转而向我、妮娅和牧伊的方向:
“我主。妾身尚有要务在身——请容妾身告退。还有,牧伊·煌小姐。若非小姐这三年间的以身相守,爱徒靈詩樓·煌必当无法安然活至寿终——妾身须代爱徒向您致谢。”
向我们行过一礼后,徒花栞向灵堂外退去。在那里,她的仿生女侍阳玛丽已经再度开启了通往长钉82的折跃门。
再次向我们回眸示意后,徒花栞的身影消失在折跃门之中。
仿生女侍紧跟在栞身后。然而,在折跃门关闭前,她也回过头来,与我对上了视线。
见我注意到她,她高举起左手,向我大幅挥舞。
这个叫阳玛丽的仿生女侍……似乎真的很热衷于向我打招呼?每一次告别时,她都会这样向我挥手。
正当我疑惑时,她左臂上的衣袖缓缓滑落——
露出了缠在手腕处的白色绷带。
……?
绷带?为什么仿生人会需要缠绷带?作为装饰吗?
不等我进一步确认,折跃门已经关闭,只在灵堂门口留下一阵阵向外消散的引力波。
……脑中好像存在着关于这些绷带的一点印象,但……回忆不起来。
下一次见到的时候再做确认吧。
“各位賢達、親朋好友,今聚於此,共悼大御史:靈詩樓·煌女士之喪。靈詩樓·煌之一生,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筆下生花,著作豐碩。不幸天妒英才,駕鶴西歸,令人涕泗交流。茲以數句,表我輩對大御史女士之沉痛哀悼……”
许是在我们和徒花栞告别之时,身着一席墨黑色丧服的司仪已经走上灵堂的台前,开始发表悼词。
闻言,原本聚集在分散在外的人们开始缓缓向灵堂中聚集。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看着面熟,他们应当是靈詩樓·煌在御史台的同事。剩下的人们更多地像是来凑热闹的,脸上不见一点悲伤的神色——
不。根据[读心]探查到的结果,在这间灵堂内聚集的所有煌人中,竟无一人怀揣着悼念之意。
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如果说哄抢小樓的遗物为人们的心中带来了如同丰收一般的喜悦——
那么在小樓的家早已被搬空、甚至房屋都已被当场拍卖的现在,这种喜悦不但没有消退,还越发强烈、越发迫切。甚至在人群当中逐渐出现了“怎麼還沒開始?”“講快點啊!”之类的催促呼声,且愈演愈烈。
很快察觉到周围人群的异样,艾·空忽而抬起头,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这些煌人还想要做什么?”
她的脸上,再度带上担忧的神色。
“……今乃長逝,山川改色,吾輩痛失一良師益友。願靈詩樓·煌靈魂昇天,冥途有伴,梔子花開——”
当司仪顺应着人群的意愿,用逐渐增快的语速念完冗长的悼词后,他转过身去,将小樓的灵柩推到台前,从其下方抽出了什么东西,向上高举,宣告葬仪的开始:
“——尚饗!!!”
很快,看见司仪手中之物后,艾·空脸上的担忧便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仿佛窥见了地狱一般的震悚。
逝者之物若无主,自可取而用之。
当然,“遗体”也属于“逝者之物”的范畴。
此时此刻,正握在司仪手中的,并非魂幡、哀杖之类应当在葬仪上使用的物品——
而是一柄锋利的剁刀。
见此,灵堂内外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掌声。
礼乐继而从灵堂的音响中齐声奏响——只是这旋律与节奏的风格,非但没有什么哀伤的要素,反倒十分地欢欣畅快,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此地并非灵堂,而是什么清仓大甩卖的活动现场一样。
“我要的是肺髒!!!”
一名中年女性自人群中央举起手,高声向灵堂内外的全员做出宣告。
以此为始,新一轮的骚动再度于煌人们之间爆发:
“那我要肝臟!”“取肺髒的時候唔好傷了喉管和聲帶,能用來做風琴的!”“下半身沒有人要嗎!?那我……”“你個弔毛休想!”“年輕的屁股,還是個處,能賣出多高的價錢你們清不清楚啊!?更何況,這還是那個靚女大御史的!”“那我就只要頭……”“這囡囡的頭也早就被預定了!”“那……只要眼睛!眼睛總沒人搶吧!?”“我要了!!!”“留一隻!!!”“這次一定要品嘗到年輕女孩側腹上的肌肉……”“肋排怎麼賣!?”“這腿……嘶……真夠玩一整年的啊……”“求求各位,把右手留給我家兒子,讓他沾沾文气吧,他將來是要一定考上御史台的……”“品相太棒了!!!!我一定要剝了這副皮囊做成尸雕!!!!!”“骨相也好哇!!!現在剔一套全骨是什麼行情!?我砸鍋賣鐵都要湊出來……”
见人群的呼声愈发嘈杂,司仪赶忙打开早就别在丧服领口的扩音器,维系秩序:
“唔好著急!先外後裡,人人有份!血已放乾淨,我馬上開始剖!這位阿嬷,您是想要大御史的右手,對嗎?”
“對,給我家兒子的!謝謝,謝謝!”
“那麼好——其他人有什麼異議嗎!?”
“從手腕剖開,不要傷及小臂,也就是尺骨橈骨那裡,行嗎!那裡我想要!”
“放心吧,必然不會!那麼——右手一次!右手兩次!沒有人搶拍嗎!?好——右手三次!成交!”
说完,司仪面向灵柩,再度高举起手中的剁刀,瞄准靈詩樓·煌的右手腕,顷刻劈下——
“等等!!!”
刹那间,刀口停在了小樓尸身上方不及十公分的位置。
司仪满脸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忽然间多出的那个人。
是艾·空。她在司仪砍下小樓右手的前一刻一跃而起,冲到台上,紧紧攥住了正在下落的剁刀。
见状,司仪尴尬地陪着笑,对艾·空道:
“這位靚女,搶拍也唔好衝上台奪刀啊,很危險的啦?輪規矩,大御史的右手已經歸那位阿嬤了,不过左手還沒有人拍……”
“我弔你母个臭嗨!!!”
艾·空破口大骂道,一把将刀从司仪手中扭下,转体向外甩出。剁刀以惊人的速度在灵堂上空划过一道银光,飞出门口,最终钉在公寓楼的外墙上。
过了几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始谴责台上的艾·空:
“哎妳怎麼罵人呢!?”“誰家精神病跑出來了!?”“這裡是靈堂……在舉行葬儀!妳怎麼能這麼沒規矩!?”“家裡人在哪?快來把這顛婆帶走!”
司仪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搓着方才被夺刀时险些扭伤的手:
“靚女,是不信任我的刀法?不瞞您說,我已經是熠耀34c上刀工最精湛的解剖師了,只需要三分鐘就能把人層次分明地剖個乾淨,手下也幾乎沒有出過差錯……您是還有哪裡不滿意的嗎?莫非——您是想直接拍下大御史的全身?那您恐怕要失望了,因為大御史的頭已經被尚書预定……”
“……滚出去……”
“您說什麼?”
“我让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出去!!!!!小樓老师她已经死了——你们还要再对她做什么啊!!!!!!!!!??????”
……看来,艾·空已经彻底出离愤怒了。不但牙关紧闭、眉头皱成一团,她面部的仿生皮肤甚至跳起青筋,显出了充血一般的红晕。
艾·空视线下移,将愤恨的目光指向台下因为刚才的训斥而暂时陷入沉默的人群——
直到她的视线焦点移到灵堂角落,牧伊所在的方向。
“怎么了,牧伊?小樓老师她,不是你……不是你的朋友吗?看着这群人侵辱小樓老师的遗物和遗体,你就什么想说的都没有吗?”
艾·空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毕竟从“葬仪”开始直到现在,牧伊·煌只是站在灵堂角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向崩坏而已。她完全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被台上艾·空热切的视线所聚焦,牧伊别开脸,不自在地挠挠头,开口问道:
“……艾·空。明天的同人会展,你还会来吗?”
“?”
“毕竟你也是《霜陽花葬謠》的创作者之一,‘崆璦’啊。”
“现在……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吗!?”
“……看来,是不愿意出席了。没办法,我会告知出版社的。”
念叨着“时间快不够了,溜了溜了”之类的话,牧伊转身向灵堂门口走去。
“牧伊……?等一下,你要去哪?”
艾·空望着牧伊的背影,眼神逐渐动摇。
“去出版社。《霜陽花葬謠》还要再做一遍排障、审查之类的过程,才能在会展上出版售卖。事情真的还有很多,我必须去处理——哦,艾·空,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牧伊回眸,冷冷地瞥向灵堂内的众人,以及灵柩旁的艾·空。
“棺材里躺着的,已经不是你的小樓老师了——那只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而已。”
说罢,牧伊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灵堂。
艾·空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像是还想说些什么。
然而,提线感应到传送门开闭激起的引力波——
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牧伊·煌已离开此地,不知去向。
徒留灵堂内的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未久,有人从人群当中挤出,手脚并用地爬上台,猛地抽了艾·空一巴掌,将这难得的沉静再次打破:
“冚家鏟,憑什麼搶我家兒子的手!?妳是不是嫉妒我家兒子在學堂年年成績考第一啊!?我告訴妳,他將來可是要考上御史台當大官,光宗耀祖的人!!!想擋我兒的道,妳才給我滾出去!!!”
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抽得趔趄,艾·空后退两步,待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才抬眼看去。
是那名买下小樓右手的妇人。她正指着艾·空的鼻子,将能说的不能说的污言秽语尽数向面前的少女倾泻。
响应着妇人的话,台下的人们也逐渐反应过来,加入了痛斥艾·空的行列。甚至有数人跟着冲到台上,粗暴地拉扯起艾·空的衣物和头发就要往外拖。
“……咦?這個顛婆是不是有些眼熟?”
忽然,台下的人群中,有人悄声嘟哝道。同时,一些依然保持着冷静的人也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如果我沒有記錯,大御史的遺產名錄裡,應該還有一個仿生機器女人才對。”“仿生機器女人……那也就是她咯?”“應該就是了。”“那這機器是不是主人死了所以失控了啊,要叫安保來嗎?”“大御史養的機器人,跟一般機器人能一樣嗎!?你看她,多像人啊?”“你們記不記得,前天有新聞說,熠耀34b的那個美術館遺址裡多了幅新的塗鴉壁畫,叫什麼‘圖騰’嗎!調查結果出來了,跟這個大御史有關係!”“這大御史還會畫畫哦?”“唉呀不是,那幅畫一被發現就已經排除是人跡的可能了!?”“那種天神下凡一樣的反物理筆觸根本就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你們聽到剛剛走出去那女人叫這個仿生人什麼了嗎?‘崆璦’啊!一個月前開始在絲涯論壇上活動的那個神畫師啊!!!”“難道,你的意思是說……”
至此,台下众人目视艾·空的双眼又多出了一分锐利:
“畫出了那幅‘圖騰壁画’的,就是這個仿生人!!!”
顿时,更多煌人鱼贯而上,加入了拉扯艾·空的行列:
“這仿生人我要了!!!”“你個撲街懂藝術嗎!?鬆手,給我!!!”“妳真的是崆璦老師嗎啊啊啊啊啊!???”“先讓我用一次,看看下面是不是也是仿生的!!!!!”“屠戶在哪!!!快趁現在把大御史分了吧!!!”“他撿刀去了!!!”“做三小!?用腳蹬我!?”“還敢攻擊人類,妳那夭壽主人往妳主機上澆過屎嗎!?”“強制關機鍵在哪!?”“就說這體型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是不是有點像曦人搞的那種量產型性偶?”“那只需要把衣服扒下來再捅個什麼東西進去,她就能強制進入工作狀態了吧!?”“就在這裡上了吧!!!”“區區仿生人,弔什麼啊,還敢拿筆繪畫!?就憑妳個性偶,也想挑戰我們煌文明七千萬年的藝術底蘊!?”“違抗人類的機器,留不得!!!”“腿勁好大!?真欠操吧這野種機器!!!”“我弔你老母,还敢咬人!?”
……虽然局面一片混乱,但不难看出,实际上艾·空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反抗。那所谓的“咬人”,也是因为有人试图用手抠住艾·空的上颚,而被她的牙齿划到而已。
艾·空所做的,只是在被动地尽数接下煌人们向她宣泄的恶意,以及最低限度的自保。
嘎啦。
人声的嘈杂,让骤然于我身旁发出的一声脆响显得并不突兀。
声响源自于妮娅握紧的拳头……不,更甚于此,她已经攥碎了自己的指骨。碎骨穿破细嫩的皮肤,令殷红的鲜血自拳锋点点向下滴落。
——已经可以了吧,霍利亚?
在意念中,妮娅向我问道。此刻,她的浅层思维前所未有地混乱,按捺已久的怒火早就抵达临界。
“起開,讓我砸爛這臭閪!!!”
祸不单行,事情再度急转直下。人群中忽有一根细长的棍状物高高举起,再猛地劈下,发出破空的声响——
啪嚓!
某个物品碎裂的声音,伴着艾·空的痛呼,穿透层层叠叠的人群,进入我和妮娅的耳道。
在这一瞬间——
提线将灵堂内的所有煌人尽数甩向墙壁与天花板。
烟尘散去,显出站在灵柩前的妮娅的身影。她单手提着一位妇人的脖子,目露凶光。
方才被用来劈打艾·空的长棍状物,从妇人手中滑落在地。
——那是一根镀银手杖。经由方才的击打,手杖的杖尖已经折断。
不必多言,它的原主是靈詩樓·煌。
见此,妮娅更加怒不可遏,将妇人的后脑向地面砸去——
谁知,下一秒,她的手腕便被另一双手紧紧钳制。
“!?”
妮娅赶忙收去力量。
不为其他——以自己的身躯挡在妇人身下,还用双手握住妮娅手腕的,并非他人,而是艾·空。
手指被折断了两根。衣物破烂不堪。头发连带着头皮已被扯下大半,露出其下的仿生头骨。一道骇人的深凹伤痕出现在右眼眼眶,其中的眼球碎裂,一部分与仿生神经相连的部位仍然留在眼窝内,另一部分则已然四散在地。如血液一般暗红、不知从何而来的粘稠液体,正自伤口处汩汩流下。
即便如此,她仍紧紧钳住妮娅的手腕,用已经沙哑的声音恳求道:
“……娘,不要……”
“就是这个女人打伤了艾·空。”
“我知道……但,错的是我,不是这些煌人……是我莽撞了,他们的文明本就是如此,我不该用自己的成见来评判他们的对错……”
“这个女人打伤了艾·空。”
“我原谅她了,娘,不要对她动手……”
“这个女人……”
“娘!!!!!”
艾·空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仅剩的那只琉璃眼瞳,忽而闪起耀眼的矢车菊蓝色光芒:
“她也是一个母亲啊!!!她所做的,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啊!!!”
“……是我來遲了,這裡還真熱鬧啊。”
话音未落,一阵属于老者的低沉嗓音自灵堂门前响起。
随即,一位有些面熟的老者缓缓步入灵堂,向妮娅的方向深行一礼:
“尚書,耿昊齡·煌,拜見支配神祇。老朽此行,是為收回人造人零·貳貳零壹肆陆貳捌的大腦。”
妮娅看都没看老者一眼。
“要这个人造人的大脑,做什么用?”
闻言,老者面色一喜,笑着答道:
“稟告神祇。只需加上零·貳貳零壹肆陆貳捌,‘時經閣’便可湊齊整整七百一十八萬顆人造人腦——即便是古徒花人之人牲祭祀,都未曾有過這樣的規模!而那人腦機芯的排布方向、疏密、位次亦是大有講究……”
“没听明白吗?妮娅问的是,做什么用?”
“……稟告神祇。文明經由漫長的歲月所保留下的有價值的記錄,即為歷史。以史為鑒,可知興替。然僅憑藉文字、數據、影像的記載,倒顯得頗為蒼白,無法滿足調閱者聞其詳、知其所以然的需求,亦無法滿足包含老朽在內的幾代人對崇高藝術的信仰……”
“最后一遍。做什么用?”
“除去日常記錄、推演縱橫外,當前的‘時經閣’可借七百一十八萬顆腦機的磅礴算力,於封閉空間內,將煌文明七千萬年歷史,以沉浸式的全息影像形式盡數復現!其內容均以所容納的大腦生前記憶為基,其所包含信息之廣袤、全面;所重現畫面之精細、準確,均足可稱之為全世界前所未及的最高水準!!!此生得見此般崇高的集各家藝術大成之作取得階段性完成,老朽死而無憾!除此之外,‘時經閣’功能之繁多,聊聊幾句難以講明。待老朽將此人造人腦接入系統——不,若神祇有意,老朽現在就可帶神祇進入‘時經閣’內部一覽究竟——”
咚!
一声闷响,老者的话语戛然而止。
原本站在灵柩旁的妮娅,不知何时松开了抓在手中的妇人。待妇人落地,妮娅已经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
维持了足足两秒的站立,那老者才直挺挺地倒下,一边在地面上抽搐,一边自空无一物的脖颈向外喷射鲜血。
至于那老者的头部,除去妮娅的拳上沾着的部分,剩下的已经均匀地涂布在其身后的地面上,呈现出一个半径约为五米的扇形图案。
妮娅回身,将沾着血肉残渣的手放在嘴边,伸出娇嫩的小舌品尝:
“好老。但至少比小樓新鲜一点。”
说罢,她回身到老者的尸身前,轻松扯下他还在抽搐的一条腿,撕裂自己的口角,肆无忌惮地啃咬起来。
“……啊,对了。”
才刚吃几口,妮娅忽然想起什么,提着那条腿向台前走去。
此时的艾·空已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失神地跪坐在小樓的灵柩旁侧。缺失了一颗眼球,她那空荡荡的眼窝望着地面,偶有零星的电火花向外喷洒。
“来,艾·空,把这个吃下去。”
妮娅来到艾·空身边,撕下一块腿肉,递到她面前。
见艾·空没有反应,妮娅心一横,扳住艾·空的头,强行把肉塞进她的口中。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的艾·空并未完全地失去意识——她知道妮娅往自己口中喂的是什么东西。
“——咕……呕咳!”
妮娅的力量,艾·空本就无法违抗。即便不断挣扎,那块鲜肉终究还是被艾·空所咽下。
而就在她吃下鲜肉的瞬间——
几团不定型的肉芽从缺损处飞速生长而出,逐渐将伤口严密地填补,随后开始迅速分化。不过三十秒钟的时间,艾·空全身上下的缺损就已全部修复完毕。折断的手指恢复如初,破损的头皮、头发也恢复原样。在那空荡的眼窝内,甚至生长出了一颗新的眼球。那眼球的瞳色最开始是清亮的灰白,与妮娅相同。然而紧接着,虹膜便逐渐浸染上了如琉璃一般的矢车菊蓝色光泽。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那些损坏的组件又修复了?娘,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样的改装啊?”
艾·空触碰着自己新生的眼球,语气中尽是难以置信。毕竟,她亲眼见证了不定型肉芽从自己的机体中长出、治愈伤口,甚至长出一颗新眼球的全部过程。
“这是要交给艾·空自己来研究的。”
妮娅依旧用的是今天凌晨,事发之前应付她的那套说辞。
只是,现在的艾·空恐怕是很难再买账了。
“不要再开玩笑了,娘!你,爹,牧伊,徒花大人,小樓老师,还有其他的所有人——你们究竟还瞒着我多少事情!?”
“……艾·空。”
眼见艾·空的情绪已经有些歇斯底里,妮娅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对于艾·空而言,这一日内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
“交流,也就是与他人建立稳定联系,理应是比呼吸、进食、自由思考、感受疼痛更能让个体富有生气的行为。但事到如今,频繁的与人类接触,是不是已经让艾·空的身份认知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为什么在被欺负的时候不去反抗?为什么受了伤还要为凶手说话?难道,艾·空直到现在都还在认为,自己无论力量还是地位都比人类低吗?还是说,艾·空依旧在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物品?”
“不是这个问题吧!?……”
妮娅揉着眉头,做出一副伤脑筋的神态。
“好了,艾·空。妮娅希望艾·空能够好好思考一下刚才妮娅问的问题。至于现在……看来,艾·空是暂时冷静不下来了呢。”
面对依旧无法镇静的仿生人,妮娅只得使出最后的强制手段:
“艾·空,关机。”
收到指令的顷刻间,艾·空身上的呼吸灯带悉数关闭,旋即整个人瘫坐在地。
在闭合眼皮的前一秒,她的目光中还带着些许没能来得及宣泄的怨愤。
无论是否愿意,艾·空都需要暂时休息。
从妮娅和艾·空那边收回视线。闭上双眼。
……煌人种啊。
在听到徒花栞提及这支人种时,我就已经有了心理预期。果不其然,他们的品性一如我六千三百万年前的记忆里的那样,没有任何差别。
是那时降下的神罚太过轻微,没起到应有的效果?还是世界过于稳定的性质,根本就不容许文明向着好的方向发生转变?
无论事实如何,过去的我企图通过“神罚”改造这个文明的做法,已经是显而易见的失败。
毕竟,得以在天灾中存续,就是文明通过了“支配者”的考验的证明——能够维持七千万年不改的人文环境,必然有其赖以生存的土壤。
煌人种并未做出改变而能依然存续至今,这或许也就意味着,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改变——
若是这样思考,那笼罩在煌文明之上整整六千三百万年的“天灾”,仿佛也就成了无妄之祸。
说到底,以我们这些外来者的外来价值观先入为主地为一个原应能够自然存续的文明定罪,这本就是有失偏颇的傲慢之举。
“如果是这样的话,过去的支配者又为什么要在『05』降下天灾呢?”
读取到我的思考,妮娅开口问道。她已经将关了机的艾·空背起,回到我的身边。
是啊,为什么呢?
操纵提线,在面前撕开一道折跃门——
“因为,那时的‘支配者’,就和现在的艾·空、妮娅一样。既知世界本该如此,却依旧对这一切心生愤怒。”
熠耀34——煌文明。
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了继续于此停留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