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雅各总会想起。
里希特这位大师，这位在这片土地上被誉为锻造第一人的工匠大师，曾经用常人难以接受、甚至感到恶心的偏执伤害过自己的亲生孙子。
导致他瞎了一只眼、没办法正常走路、就连锻造基础都无法巩固牢、因为那只受损严重的手臂。
他很难不怀疑，正因为是那位老者的孙子，少年才会遭到这等待遇。
被严厉管教着、被拼死惩罚着。
但倘若这个少年只是跟老者毫无关系的一般人、平民、普通的求学者，那不管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被毒打、被绝食甚至关进那阴冷潮湿的枯井之中、还将其封闭为牢笼。
毕竟不管怎么说，里希特老人倒地不是愤世嫉俗的暴力狂、也绝没患有精神性疾病。诚然他不可爱、毒舌、任性、自傲，但毫无目的的挥洒暴力，将未来大有作为的青少年踩在脚下这等蠢事，他却是不屑于做的。
——所以这等怨恨，必然来自他们的祖孙关系。
而造成两人关系裂痕的，是缺失的那一代人。老者的儿子，少年的父亲。
那个抛下老父，丢掉儿子，自顾自的进入地下组织螺旋纹当一个冷血杀手，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的成年男子。
——他究竟做过什么，而事到如今老人与少年渐渐找回祖孙关系、尽管不协调却也慢慢重合了彼此生活的现在，他又在哪里，又在做着怎样的恶事。
那天晚上，雅各就想着这些，而他的困惑很快就结出了果实。
获得了解答。
「哎呦，老爸。什么事都非走极端不可的你，违反常理的疯子，自大狂，这样的你竟然轻而易举的让自己孙子选择放弃。作为儿子从小被你灌输低廉洗脑思想的我，很好奇你这老头现在在想些什么。」
「——！」
听见男人的声音，那一老一少身体因惊讶而一振。
雅各也循着声音转过头来。
只见是下午曾见过的男人，依旧披挂着一脸疲惫与沧桑站在此处。
手上并非什么也没拿，不如说拿着至关紧要的宝物。
他正掐着茉莉丫头的脖子，小女孩儿脸色涨的发紫，像是已经气绝般双手低垂，但朦胧之际明显还保有了一丝意识，那块片段化的理智正驱动着少女的睫毛轻轻扇动。
宛若扑火飞蛾般。
「大叔，又见面了。」
雅各还盘腿坐在树下，淡定的打了个招呼。
「啊啊，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怎么可能不意外，你这个正经大叔能跟那一老一少两只猴子组成三代之家这件事，我可是吃惊的要命。不过吃惊吃的习惯了，也就懒得表现出来。」
「哈哈哈哈！」
「不过螺旋纹会来找我这件事，一点吃惊的要素都没有。这是必然的，明天一早我就会带上里希特大师回到刀牙城。到时候，你们就再没有跟我交涉的机会了。那，茉莉就是你的筹码么？大叔，你未免看我太低了，那女孩儿无论跟你老爸还是儿子都有相当的关系，将来也说不定有成为你家媳妇的可能性，不过与我无干吧。」
「这倒是，哼……所以，我想要挟的不是你。老爸，而是你啊。」
男人的目光中蕴含着深邃的期盼，不过除此之外一同跳动着的，也有莫名的愤怒火焰。
作为让一个冷血杀手降临到世界上的全权负责人，里希特老人直接承受了那视线。
「蠢儿子，你竟还有脸回来见老夫！」
「可恶！老爸，我也看这个死老头不顺眼，但是跟茉莉没关系吧！」
那身处剑之墓地中的一老一少一同向他们的至亲之人吼着。
男人有些滑稽的咧了咧嘴：「看来我真是做了相当卑鄙的事。」
「那也是自然吧。」雅各回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打算插手么？即便如此，你也不想评论我做的事究竟是正是邪么？」
「啊啊，不打算。仔细想想吧，我的伙伴罗伊并不在这里，如果我们想要阻止你的话，他从最开始又怎么会让你这种程度的人捉住茉莉？」
「那还真是无情，对你和你的同伴来说，只要不是自己人那被杀也视若无睹么？」
「怎么可能。像罗伊那个笨蛋的话，没准想着等茉莉丫头被抓住之后他在挺身而出，玩一次英雄救美吧，那个该死的幼女控。」
「是么。」男人轻笑一声。
深陷的燕窝中向外散布着鱼尾纹，里面回荡着的是疲惫。
「老爸，那就来谈判吧。」
一个本该拿出后半生来孝敬父亲的儿子，以人质为要挟控制了老夫的行动后，如此威慑道。
「老夫没时间跟你谈笑，说，什么条件？」
「我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到不允许老爸你跟雅各合作，他们目前大概已经策划起针对刀牙城内螺旋纹总部的包围工作了吧。事到如今也没有瞒着各位的意义，螺旋纹要南下了。」
「哼。老大不小了还螺旋纹螺旋纹的，你是还没从英雄剧场毕业的小学生男孩儿么，蠢儿子！」
「哈哈……那接下来就是条件，请为我们螺旋纹训练一批掌握了老爸毕生技术的优秀工匠。我们得到知识的时间点，就会解放茉莉，把她还给老爸你。」
「哼……拿一个未成年的丫头当人质，知点廉耻吧。」
「随心所欲就对自己孙子使用暴力的老爸你，也没资格说我吧。」
商谈这种事的时候，男人始终没放开茉莉的脖子。
小女孩儿急促喘息着，比起无法自由呼吸，自己小命完全掌握在旁人手中的危机感会更快速的破坏精神与肉体健康。
而被雅各成为便圈的少年，急的咬牙切齿。
一边是幼年时期拉扯自己长大的老爹，另一方则是两小无猜的女娃，他的惊恐和不安可想而知。少年愤怒地用目光向雅各寻求帮助，而雅各左右摇晃的瞳孔却明确拒绝了这一要求。
——为什么！
对似乎如此发问的少年，雅各没有回答他的义务和想法。
「具体说说，究竟需要怎样的技术。」
「全部啊，老爸，没听清么——全部的技术。」
顶尖工匠的创造能力若是与一个经济能力强盛的国家结合起来，爆发力会变得极为恐怖。
不过，国家本身的能力再强，也只能把一变成二、二变成三。
从零至一的衍化，确实绝做不到的。
因此在刀牙城诞生的螺旋纹，才像煌帝国与瑟斯联邦一般重视这块土地吧。
「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呢，孽子？」
「本来，把持有的技术传给唯一的儿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哈哈哈！老夫平生最大的爱好是追在大**女人的屁股后头，不过今天听你小子说话，才发现也相当来劲不是吗！有意思的笑话，老夫也听过不少，但这么脱离现实的戏言当事人还能说得津津有味，这可是头一遭。听清了臭小子，老夫从一开始，就一丝、一毫、一分都没想过把技术传给你这样好吃懒做、愚笨、连下苦工都学不会的可怜人！」
「我想也是，小的时候我是相当顽皮的。一代传一代，老爹你从我儿子身上看见了我的过去，所以才对他用了暴力吧。」
「这种话题堪称无聊，老夫打他，只不过因为想打罢了。」
「老爸你的这种行为，既不是管教徒弟也不是管教孙子，只不过是对一个真正无辜、只是嘴巴顽劣的少年倾注你对自己儿子的仇恨罢了。」
——啊啊。
雅各总算搞懂了。
看样子这个男人，这个螺旋纹中的高层暗杀者，这个冷血的恶魔，到底也还是心疼孩子的。
在这样感叹着的雅各不远处，那血缘关系已经被矛盾淹没的祖孙三代围绕着一个幼女开始签订丑陋的协议。
得到满意的回答后，男人微笑起来。
「喂，臭老爸，老头儿已经答应你了，至少把茉莉放了吧！」
「哈哈，我这儿子也真是笨啊。放了这孩子，又怎么期待你爷爷能遵守约定。你不知道也说不定，这位老先生在信誉方面可是毁灭性的差。螺旋纹能不能信得过他暂且不提，身为儿子的我首先就要对他的诺言打个问号了。」
「不能放么？」
「哼，不能。」
「既然如此……老爸，也带我走吧。」
如此宣言着，少年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向前走去，拍起了自己单薄的胸牌。
「带你去？」
「也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想跟在自己老爸的身边罢了，该死的，这种死老头真是受够了，雅各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也是受够了。」
「一起跟来也不是不行，我也没想过要虐待这女孩儿，既然你乐意就帮我看管她好了，人身自由不限制，只是不允许她逃跑。」
「啊啊。」
「跟上来。」
——明明是父子，却完全不像父子的，这样的交流。
男人抓住了自己儿子的肩膀，像要帮助他前进似的撑起了一半的体重。
男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向着荒漠中走去，正如每个暗杀者一般，他的步伐很轻，又显得缥缈，没过多一会儿那深棕色的长袍便被黄沙卷起，视线随之迷失了方向，跟丢了他们的背影。
老人寂寥无声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儿子、养女、孙子离去的方位。
雅各没拥有过晚辈，也没对自己的亲人抱有过如此刻意的恶感。
——但想必，一定很孤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