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作出决定，彻底放弃武之道——至少不再一门心思的专研武技，自然是非常痛苦的。
自己的身体早已适应了紧绷、拥有了一定的性能，若是突然间弃武从文浑身的力量都会变的空虚又无处可去。所以那段时期，最基础的锻炼我还保持着，但也仅此而已。
再渴望的东西，一旦到手了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日常生活中没什么趣味的琐碎小事，万一失去了却又发现它弥足珍重。
专研剑术，成为剑士的理想，对少年时期的我来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放手我也不会拖泥带水。
那之后我立刻把这个决意告诉了爸爸，当天维诺家召开了家族会议。
五个妈妈自不用提，就连跟我们家族关系密切的佣人也都到场，最后一个参加的是芙欧的妈妈。
我跟这位美丽的鬼族女性并没有什么交流，所以，虽然论起关系她也算我的一位母亲，可是我从来都把她当陌生人看待。
尽管如此，在决定我未来发展方向的家族会议上，鲜少抛头露面的她却选择了出席。
这件事对我来说，出乎意料的振奋了精神。
或许，即便是我这个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也从勤奋努力的她身上获得了一份母爱也说不定。
家族会议的结论很简单，无非便是让我开始学习商业基础，未来继承爸爸亲手打下的家业。
嘛，对我来说，这才是正当的吧。
无需恳求、并非奢望，而是脚踏实地触手可及的未来。
况且，看着爸爸跟妈妈们的幸福生活，我总算觉得这样的未来怎么也不会糟糕。
剑豪师傅来我们小镇时是五月，到了七月份我总算是学好了算数，搞懂了该如何做账，清楚了自家果园的收支情况，成了就算被爸爸带出去见世面也不至于丢脸的小学徒。
所以从七月中旬起，我经常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观摩他是如何跟人洽谈，怎样做高自己的身价，又是凭什么选择合作买方的。
这个世界的事，对我而言着实新鲜，但却乏味无趣。
搞这行的人，好像光靠着一张嘴皮子周转，就能让手里的钱越变越多。
非得感情细腻、又心思缜密的人才玩得来，看爸爸跟人用着恰到好处的笑脸打成一片时，我总觉得疲惫不堪。
这不是青少年特有的无聊洁癖在作祟，只不过那时太过年幼的我不小心接触了真正世界的一鳞半甲，理解了自己的愚蠢，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罢了。
看我踉跄学步的样子，爸爸似乎觉得颇为有趣。总的来说他并不严厉，不如说是个溺爱孩子的人，所以每当他看出我的不耐烦，总会给这个愚笨的儿子放上半天假，让我舒缓心情。
有一段时期，我们父子俩频繁出入本地最大的商家，也就是由那位约瑟夫先生担任分会长的商会。在约瑟夫先生身边帮他记账的，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黑发小女孩儿，据说这个孩子两亲死于东北方的战乱，孤身一人时被人收为学徒，经过几道转手来了约瑟夫先生的身边。
那个少女，明明只是个跟我年岁相仿的孩子，却早早的理解了世界的残酷，明白了自己的无力，在这样的她身边我的心情也颇感沉重。但同龄人终究是同龄人，跟她一块儿总比跟那些糟老头子作伴好了太多。
所以，爸爸拜访约瑟夫先生时，我往往甩开求着我下将棋的阿伯，跟她玩在一起。
她的名字好听又好记，但联想到这孩子的身世总让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名为「北条命」。
「是么，你还有个妹妹。」
聊这话题的时候，我俩已经相当熟络。
但相熟的只有性格，我们对彼此的过去、家庭构成还一无所知。
「才不是妹妹，只不过，那丫头的爸爸恰好跟我爸爸是一个人罢了。」
「世间，就管那叫兄妹哦。」
命小姐淡淡的微笑着。
她的样子，总给人一种红颜薄命的错觉。
好像一举一动，都在无形之间削减着命小姐的生命长度一般。
「我的妹妹要是命小姐这样的人就好了。」
「这样说，对雅各的妹妹很失礼哦。还有，我又有哪里好？」
可爱啦，清纯啦，我想说的并非这样的特质。毕竟即便是芙欧，她也拥有值得称道的容貌。
我想说的是，命小姐总是楚楚可怜的，让人不由得涌起保护欲，想把她护在身后好生对待。
这样柔弱的孩子，才给人一种「妹妹」的感觉吧？
「你那是偏见哦？」
她摇头苦笑着。
「比起懦弱，还是坚强来的好吧？」
「没有这种事。命小姐那不叫懦弱，而是温柔。所谓大和抚子，一定是指命小姐这样的人。」
「这就是你搞错了，大和抚子从来都是形容坚强美丽女性的词汇哦。」
「但是，果然是命小姐比较好……」
「啊，我懂了。」黑发少女轻柔的坏笑着：「雅各你，是想让妹妹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好让自己逞英雄保护她对吧。」
「诶……」
嘛，无论命小姐的结论正确与否，我都当机立断的否定了。
「芙欧那家伙，不可能依靠我的。她又讨厌我，况且还比我强的多。」
「兄妹关系又不是只有一种，就算比妹妹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哦。那个呢，说不定她跟你想的一样，也是期待着哥哥露出柔弱的样子，好让自己保护哦？」
「真是的，别捉弄我了！命小姐！」
「嘻嘻嘻，对不起哦？啊……咳咳咳——」
随后她发出可爱的声音咳嗽起来。
咳嗽是身体不好的表现，或许我说它可爱实在是不谨慎，不过那漂浮在耳边一下下颤动的咳咳声确实让我心潮澎湃，想要把她护在怀中好好保护一番。
「命小姐！要喝水么？还是吃喉咙药？」
「咳……没关系哦。雅各，刚才的话题，你说想要能让你保护的妹妹，但是总像这样身体不好，给人添麻烦也是不行的吧。」
「没这种事，毕竟芙欧也，总给人添麻烦。那孩子很麻烦的，又犟，有错也不承认。」
「但是，既然是亲密的兄妹关系，果然还是想一直陪伴在身边吧。不管感情再好，如果一边死掉了，人鬼殊途，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你的妹妹很健康，这不是很好么？」
「不……果然还是命小姐比较好。」
「那、真是太好了。」
最后，她轻柔的笑着这样说。
当天下午，大概是把储存的货物都卖到了理想价位，爸爸难得放了假没再东奔西跑。
他带我去港口置办家用杂货，这也是个训练口才杀价的重要学习过程，我却心不在焉很难集中起精神。
「喂，怎么了儿子？」
他买了一把团子递给我，自己也没个大人样的边走边吃。
「嗯？啊，抱歉，我不是不想学哦？」
「知道啦，知道啦，哎呀——你这孩子还真没个小孩儿样，不让人省心呀。」
「诶？不像小孩子，也不让人省心么？」
「毕竟小孩子很好对付嘛！有什么不顺心的立刻表现在脸上，然后顺着他的心意来就成了。像你这种装大人的小子是最麻烦的，装作很懂事的样子，却总顾虑些有的没的无聊事！道理也讲不通！」
嗯？我要是很麻烦的话，那金矢木岂不成了个灾星？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考虑命小姐说的话。」
「哦？命……小姐？啊，那个管账丫头吧？说起来那丫头也长得很标致嘛。怎么着？有戏？老爸我去跟约瑟夫说说，看能不能讨过来？」
「才不是那种事！这种话题是跟十三岁儿子聊的么！」
「那是什么啦！」
「命小姐，感觉很在乎人的寿命……的样子。她的说法好像，比起情投意合的短暂相处，互相看不顺眼的漫长关系更好似的。」
「那丫头也是在考虑些麻烦事呐，所以说这帮小大人。不过啊儿子，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吧。前十年很漫长，第二个十年要快一倍，第三个十年再快上一倍。你老爸现在四十二岁，那简直就是在跟时间赛跑嘛。哪怕再长的关系，也不会长久到哪去的。」
「……我是没有感觉。」
「你有感觉还得了？不过那孩子，好像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可能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打骨子里悲观吧。再不就是见识了亲人轻易的死亡，这样的人也有就是了。」
我反复咀嚼着爸爸的话，把最后一串丸子吞下肚，开始挑选给妈妈们的丝绸布匹时，突然听见商业街的行人嘈杂起来。
与此同时还有噼里啪啦作响的马蹄声。
爸爸晃晃荡荡的，叼着跟竹签，探头探脑的观望几秒，随后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从旁边买来两顶斗笠给我俩分别带上。
随后耳语道：「低下头鞠躬，别出声。」
马蹄声一点点逼近。
嘈杂的街道，一点点肃静了起来，商户也自觉停止了吆喝。
人们大多鞠着躬，有些农户打扮的甚至如蛤蟆般五体投地着。
我轻轻歪着头，看见慢步行进的队列。
最前端，骑着马的，是个身着华丽服装的苍老男人。
跟在他左右两侧是举着旗帜的武士。
那两面旗上，蓝底黑字，写着硕大的「龙王」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