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并非这样体力、精神双重抵达极限的极限时刻。
而是以自己的最佳状态，握住最擅长的兵刃站在战场上。
在那对面与我对垒的，如果是正气凛然的武士，可怕么？
——当然可怕。武士不惧伤、不惧死，直到头颅被斩落地、身体遭到开膛破肚，跑不动了、挥不动刀了，他都会持续不断的战斗下去。宛若战斗中毒一般，置死地而后生的所谓死士。
那么，倘若在那边持刀相向的，是位浪人剑豪，又如何？
——自然更可怕。剑豪或许无需顾忌武士的名节，但他们却崇拜着手中长刀。那帮家伙是狂人，从头到脚、从手到肩，无处不开刃、没有哪个地方没法用来杀人。
但，武士也好，剑豪也罢，即便是其中佼佼者、久经沙场的猛将，恐怕都敌不过所谓「人斩」的恐怖犀利之处。
龙王那个老头平时颇有气势，那恐怖的威压感令我很难在他面前直起身子。
但实际进入战斗状态，那层威严就作风消散了。
缠绕在他身上的气，是无。
不如说是负的气场，把那杀意抵消，让人以为这不过是个凡人老头，所以对他没有防备、露出破绽。
而龙王等待的，恰恰就是那松懈的一瞬。老者会比谁更快的拔出太刀，化作一道黑光斩杀对手的性命。
所谓居合，绝非单纯的拔刀技术居合道这个词汇。居意为起居，无论坐立行走处于任何状态都能随时拔出刀来给人一击致命。而这样的技术，简直是给以杀人为人生意义的「人斩」量身定做。
姑且此刻我还活着，但说不定下一秒我就死了。
——跟龙王对峙时，我便是恐慌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能跑，真的想逃之夭夭。
如果能逃的话。
能听见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
嗯？我的？
不……比我的心脏悦动声更轻柔、更粘稠。
是那家伙的——那孩子的。看样子，即便是她，即便是那个在我看来拥有了天才的芙欧，也会怕。
哈哈……不过是这么单纯的事，我至今为止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芙欧确实比我强，倘若说承受了龙王的居合斩，我的生还率是百分之零，那芙欧至少会高上几分，不至于决死。但也仅此而已，这决不能证明芙欧从不害怕，她的心灵真的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吧！
——喂！仔细想想吧，雅各！
这孩子，这个仅仅比我小上数十日的可爱女孩子，从她未出生时起，我俩就被所谓家族的血脉紧紧连接在一起。
血亲、家族。
——在爸爸不负责任的、荒唐的、令人生厌的给那位美人巫女注入子种的瞬间，还是胚胎状态的我就立刻升职、成了兄长。
拥有了义务。
再别说什么「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被动当上哥哥」这样推卸责任的狗屁之理。
能够承担妹妹的怯懦，能够接受妹妹的软弱——与其说这是义务，不如说是谁都奢求的、即昂贵又稀有的权力吧！
真是好笑……被平白浪费的十三年，我竟在追求自己的价值、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这种无聊之事中度过。
要说我的意义，不就在这一分、这一秒、这一瞬、龙王的刀刃之前，芙欧的身躯之前，产生了么？
——来吧，龙王。
看你的眼神，充满了憎恶，想必是非常的恨吧。
但你的恨并非冲着我一个人的，而是向着所有所谓「南蛮人的」，虽然我不知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又是谁的亡故让你这老头走上了偏执的不归路。但你那原本沉重的恨早已被稀释了，稀释到了连我这么个区区少年都承受得住的程度！
而我对你的憎恶，确实无以复加的浓厚醇香，散发着腐味，仿佛刚从墓碑下掘出一般！
无才之人的刃，你就尽管接接看吧！
彭的踏出脚步——
简直像自暴自弃一样闯进了人斩的斩击范围。
仿佛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死亡，好似回光返照般身体擅自加速起来，寻求动态视力这一信号化作电波在大脑中疾驰，那一瞬间我的骨髓被逼迫到了极限，双瞳中一拍一拍的慢放着龙王的动作。
握、踏、拔击、摆振、斩切。
紧随其后的残心、振血、收刀都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还是拼尽全力的踏着步子，举起手中脆弱的小刀用力扎向人类正面最脆弱的部位——眼窝。
然后，疾风轻奏。
闪电般的一瞬结束后，我与龙王之间隔了四米。
那老人早已收刀，不、不如说他好像从最开始就没拔出过鞘似的，平静整洁。
而我，则杂乱不堪的呼呼喘息，仿佛透支了今后的生命似的贪婪吸氧，浑身大汗淋漓。
激烈喘息的不止我一个。
芙欧从背后环抱着我，此刻她正浑身发抖、吓得魂飞魄散。
「你别吓我！」
哭了……不，没哭，却好像已经痛哭过一场似的，芙欧在我耳边大声吼着：「要是哥哥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刚才、在我踏出步子刺向龙王的瞬间，比拔刀斩更快的是芙欧。
她慌忙横抱住我，用那天生强悍的运动能力踢了地，向后飞出四米之遥。
要不是她，我恐怕已经遭到腰斩，肠子流的满地都是了吧。
不，事实上刀尖已经刮过我的衣衫，上面被直着辟出一道口子。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然而，绝没给我们一秒喘息时间，那老头又动了。
绝对只是微小的步伐，但堪称绝妙，他的身子仿佛在冰上滑行一般自然，一次呼吸的间隔内就来到我俩眼前。
老人冷酷无情的双眼轻蔑的眯着，苍老右手上的肌肉微微一绷、太刀就像鞭子般摔了过来。
——这次是打算斩首！
不愧是人斩，每一刀都驶向生命。
但正因如此才好判断。
虽说如此，但行动的速度完全跟不上拔刀斩的速度，勉勉强强把匕首格在脖颈旁架住太刀。
那一瞬发出了苍的一声，之后手心一麻匕首已然不翼而飞。
大脑开始惊惶之时，拔刀斩已经完结入鞘、随后没有丝毫停顿的再次拔出！
——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虽然我知道他很强，但能以普通斩击的速度释放拔刀斩这种事，闻所未闻啊！
不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赶不上。
我要死了。
在此之前得保护好芙欧，为她创造出生机，等到鹿眼那个迟到鬼赶来救场才行！
这时，猛然间看见纤纤五指从余光之中向前探出。
紧接着、如同铁炮开火般的轰响骤然炸裂。
芙欧的右手五指，每一根都冒着点点烟尘。
——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没能及时理解。不，大概就算芙欧认真把原理和实践拆开了讲给我听，我也只会搞得一头雾水吧。
对面的龙王，不知不觉间已经闪出两米开外。
「巫女的神术么……但是还不成熟，也只有这种程度罢了。」
苍老的声音自语着：「手牌已经尽数交完了么，肮脏的猴子们？那接下来去死吧。」
他的居合不需要起手式。
只要心中怀有杀意，手臂紧随着习惯舞动，便足以拭去人的性命。
然而——
「不，手牌还有的是。」
这个声音，我熟悉无比。
从小听到大的，那个少言寡语刘海小子的声音。
平时只会让人觉得不中用、不靠谱的那家伙，此刻的声音究竟给我带来了何等的安全感啊！
我愣了一秒、思考了半秒、欢欣了半秒的一半，在这之后猛然发现那小子已经以背影立在我身前。
他身体半蹲，犹如复制着龙王的动作一般。
双手空空，什么武器都没拿。
这种距离绝对会被一刀两断——什么的，我根本没想过。
鹿眼不会输，在我的认知中他跟败北无缘。
刀刃晃动、打散了空气的运转发出噌的一声，鹿眼双手摊开，随后凄厉的向上一抛。
——嗖嗖嗖！
一时间，场上哑然无声。
无论我、芙欧，还是龙王麾下的武士，以及被武士们扣押的囚徒乡亲，全都紧闭着嘴巴，呆然看着这一幕。
因为，那拔刀术结束之后龙王没有纳刀——不如说没有纳刀的必要。
他右手攥空，太刀已然不存在了。
——嗖嗖嗖！
听见那奇怪的声响，我抬头望天。
只见那把本该在龙王手中的太刀，正打着转在空中旋转着上升——等到达到极限之后加速落了下来。
「无刀取——！」
说出这话的，不知是我、还是龙王。
那名传说中的剑豪柳生独创的绝学——以空手制白刃，寻常剑士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神技。
鹿眼、仅仅师从柳生几个月的鹿眼就这样随随便便使了出来。
甚至是，用在了对付居合斩之上？
我默默的抬手，从空中落下的刀柄正好安置在我的手心之中。
——这就是太刀的重量么？
比我的单手剑更为沉重，刀刃白花花的闪烁着，铁与血的气味仿佛一条长蛇，顺着手指钻入我的身体内侧。
被吸引着似的，我踏出步子，绕过鹿眼。
口中不成样子的大叫着，冲着那还没缓过神来的龙王将太刀直刺出去！
噗呲——这样的鲜艳的声音绽放开来。
情急之下抬起双手来做出最后防御的龙王，被自己的太刀贯穿了手臂，两条胳膊像肉串一般链接在一起。
「哈啊啊啊啊啊——！」
我大吼着，一瞬之间，只觉得自己全部的愤怒跟杀意都升华，成了快乐、而那快乐的糖衣里却又包藏着一股不知名的恐惧。
努力推出太刀，刀刃与两根臂骨摩擦发出喀拉喀拉声。
龙王也在怒吼，他青筋迸露，不顾颜面的喷着口水。
到头来，就算是人斩、垂死挣扎也跟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三妈妈、管家、柳生——这些我爱的人、我尊敬的人，临死之前却不似你这般丑陋！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最终刀刃贯穿了那老者的心脏，他趔趄着后撤了几步，扑通一声瘫坐下来，前胸后襟都哗啦的淌下大量鲜血。
老者的生命，伴随着我的愤怒，一点点消散而去。
恍惚之间看向自己还在发抖的双手。
只见，每一只手上，都覆盖着一只白色的、冰凉又稚嫩的小手。
啊啊——从刚才起、从刚才我把太刀刺进那老头的手臂时起，芙欧就包裹着我。
把力量借给我的同时、也帮我将那不知名恐惧分了一半出去。
——那丫头、那丫头现在究竟是何样表情？
她在笑。
「辛苦了，哥哥。」
她如此坚强的微笑着、对我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