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本次的后日谈。
金矢木是正确的。
哪怕我们真的杀死了龙王，达成了复仇的愿望，处境也没有任何变化。
同乡的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有的失去了亲人朋友，有的因这次背叛身体变得不再完整，各种意义上都患了病，所以对这个国家丧失信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龙王死后，那位月代头山南先生迅速赶到现场主持了大局。
所幸，他对我们「南蛮人」没有什么偏见。
那个男人携带着惯常的亲和微笑拍着我的肩膀，那样的他，潜台词似乎是「干得好」。
「无法挽留你们大家非常遗憾，但是请相信，这个国家永远向你们敞开国门。」
听他说了这样的话后，我不由得火从心起。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想必周边的小村都期盼着我们留下来吧，京城的大人物也是一样。」
所以，不由得阴冷的说着讽刺之言。
「关于这件事，大可不必担心。就算是战时，那三个村子依旧做了不可为之的坏事。上头会妥善处理的。」
「……」
「雅各小兄弟，这次多谢你了。虽然贸易停止有些麻烦，但不付出任何代价的话，这个国家就永远不会前进。只要按照这个进度，一点点清除余毒的话，总有一天——」
月代头微笑着。
虽然是拥有亲和力的笑颜，却让我莫名胆寒。
这家伙、也是个狂热的男人——不由得如此想到。
这一次，我见识到了偏执的民族主义者和偏执的爱国份子。
不得不说，哪怕是积极向上的精神，一旦走了极端也会反其道而行之，成为令人生厌的麻烦祸害。
对于山南先生，我能做的仅剩下全力祈祷，拜托他别走上那位龙王的老路，如此罢了。
交谈了三言两句，月代头便转头离开，跟在他后头的随从们抬着担架。
白布之下盖着的，是那位老者的尸首。
——就这么一路抬回京城么？半路就会腐烂吧，在人手下当差也算不得什么好活啊。
莫名其妙的如此想着。
送别了山南先生，我转头去。
冻风袭来、林间叶片变得鲜红、有些已经落了大半。
「变得凄凉起来了呢。」
踏着悠闲的步子，或是小跑或是慎重的下山。
这个角度，可以把大半个故乡俯瞰眼中。
视野中心本该存在的母树不见去向，以她为源头的冥河干涸，大片在冥河两岸延伸的树木接连枯萎。
这种凄惨的景象，确实让我对家乡即将耗尽的生命力有了确实的认知。
左侧是大面积的沙滩，向着边界延伸的是无边无际的海域，如今，五艘黑色铁甲战船正停留在港口，据说他们会把我们带到马六甲，在那儿乘上贸易船只，走印度洋地中海，从葡萄牙西行一路前往新大陆。
右侧则能看得见神社所处的山脉，虽说是山脉，但或许只不过是个百米高的小土包罢了。
神社旁有我的家。曾爷爷开创、爸爸发扬光大的家业，大部分资本都投入在了富饶的土地上。
本以为我会子承父业，把自己的一生都扔在这片海滩上，种植原料、酿酒、贩卖，娶上个大家闺秀，过上波澜不惊的生活。
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跟作为本钱的这块土地分别，多少有些令人惆怅。
「薇拉拉，东西收拾好了么？」
「已经好了，少主人！」
管家的女儿薇拉拉，这段时间好似要弥补爸爸不在产生的空缺般拼命工作着。
那样的她，或许多少也能用汗水弥补上自己心灵出现的空缺吧。
她跟其他佣人们为搬家做着准备。
虽然房子烧掉了，我们生活用品损失了大半，但行李还是很多。要坐船的话，不得不从其中舍弃一部分，能够完美做到这种事的，大概也只有照顾我们饮食起居的薇拉拉了。
「啊，薇拉拉……有件事是爸爸要我跟你说的。」
「主人有什么吩咐么？」
「嗯……」
——你离开我们家族也没关系哦。
这种话，事到如今别说作为雇主的爸爸了，就算是我这个没心没肺的愚蠢儿子，也说不出口啊。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地主家的儿子」了。到了新土地，大家都是重新开始，所以要雇佣佣人的开支也是能减则减的。
爸爸因为说不出这种类似要赶她走的话，所以交由我说，开什么玩笑那个裤腰带不紧的混账老爸。
在我心中纠结的时候，薇拉拉一直大眼睛闪动着，偷偷窥视我的表情。
随后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眼圈迅速红了起来：「要赶我走么……」
「赶——怎么会是赶呢？」
听我犹犹豫豫的反驳，薇拉拉低下了头。
啊——这下坏了。
我刚才的说法，听起来就像让她离开家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一样。
失去了爸爸的薇拉拉，已经无亲无故了吧，这样天下孤独的少女，能够保护她的也只有我家了，事到如今再打发她离开什么的……
「不给工资也无所谓！请把我带在身边吧，少主人！」
——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这样恳求着。
但不给工资，那不是奴隶般放弃了自尊的身份么？喂，薇拉拉，趁此机会别做下人，去捡起属于自己的一份未来、一份幸福，难道不行么？
我焦急的想着。
「你的脑子，为什么总是这么笨啊……」
这种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冷嘲热讽。
依旧穿着红白衣裳的芙欧，一边叹息一边走了过来。
「看你的表情，该不会觉得薇拉拉想当奴隶之类的吧，蠢不蠢啊。不拿工资的，也不光是奴隶吧，比方说……」她目光稍微有些偏移，压低了嗓子，细弱蚊鸣的说：「……家人如何？」
「诶？芙欧你想让我娶薇拉拉？」
「怎么可能啊！你这种笨哥，怎么配得上人家！」
突兀的一拳打在我的小腹……啊啊，鬼族的力量，真是痛彻心扉，物理意义上。
「虽然她给你洗衣服又做饭，干着小媳妇一样的工作，但也不用真的娶了吧！哥哥你是不是白痴啊！啊，真是的，有你这种哥哥，连我都觉得羞耻！我的意思是，就让薇拉拉当你家的孩子，不就行了么！」
「呃……养女一样的？」
「也不用非给个名分不可吧……」芙欧嘟囔着：「不过，无论父亲还是哥哥都是死心眼，想让你们认可的话，名分还是需要的。薇拉拉，你怎么看？」
「呜诶？我……哇哇、太高攀了啦！」
「你又哪里高攀了，真是搞不懂。反正是那个父亲，这辈子也只有我们兄妹两个孩子了吧，能多一个女儿保不齐会乐的开花……薇拉拉！我可在帮你出主意，你笑什么！」
薇拉拉确实在笑。
刚才还在紧张的她，非常快活的抿嘴乐着：「大小姐，终于肯叫少主人「哥哥」了！」
「诶？不……叫哥哥而已，很正常的吧！」
哪里正常啊……对你来说。
「就我而言，更希望大小姐能叫「兄长大人」之类的，不是很有贵族的感觉么！」
薇拉拉开心的拍着手——说起来她确实是这样欢乐的孩子。
「咿！怎么叫的出口！哥、哥哥就是极限了！兄——不成会死的！」
芙欧红着脸大声吵着，动摇的紧啊，这丫头。
「不中用呀，大小姐，还是这么傲傲的。」
「呜——薇拉拉你给我记着！」
「是，我会记得的！」
薇拉拉眉开眼笑的，捏起裙角，如同真正的女仆般行了个礼。
「搬不完啊……」
我和芙欧坐在屋顶，看着不远处人们忙忙碌碌的把各家行李往穿上搬。
战船的水手们在镇子里跑来跑去，说着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光是这样的小事，就让我们感到了压力——名为不可知未来的压力。
「大概明天中午才能开船，睡一下如何？」
「不要」的，她简单拒绝了。
或许是想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座小镇的完结吧。
我没有这样浪漫的想法，只不过这种日子，就算闭上眼睛也肯定睡不着罢了。
龙王的愤怒和临死前的悲哀会在我眼前闪现。
为什么呢，明明在他之前我已经杀过人了。
或许，龙王是我所杀的头一个知名知姓人物，那些未曾知晓生平就死在我双手的足轻武士们，将怨念附着在了自家老大的身上，缠着我令我不快、令我自我谴责么？
「哥哥。」
芙欧突然开启了话题。
「还记不记得，对阵那个老头子之前，你对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的，也有芙欧自己一个。
「嘛，也是啊……总之，对不起了。」
「诶？为什么要道歉？」
「嗯……这么多年一直对你不闻不见的。你跟你妈妈受到中伤也是，本来我该保护妹妹的，但什么也没做，不光如此还一直埋怨你、欺负你——」
「哥哥你，」
「嗯？」
「哥哥你，讨厌我么？」
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她。
小巧玲珑的鬼，在夜色下，抱着膝盖，皮肤比白衣还要苍白、而且晶莹剔透的，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没看我，眼神不知所措的向着那些战船偏斜。
「果然……」
「不，不可能讨厌你吧。」
「别骗人了，哥哥。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妹妹——这件事我有自觉。从未给过哥哥你什么尊严，我知道的。但是，就算我是这么讨人嫌的妹妹，哥哥还是保护我了。为什么呢？哥哥，为什么要说师傅的死，是你造成的呢？」
「那是——鬼使神差罢了。总不能让鹿眼那个老实孩子背黑锅。」
「所以，在哥哥心里，从最开始就不存在告诉我真相这个选择。」
哈的，叹了口气。
「知道师傅相当于被我间接害死时，双眼一黑，就像跌入深渊一样……但与此同时我也立刻认识到了，哥哥在保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理解了这件事后——我竟然有点高兴的。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孩子……而且当时，我砍了哥哥啊。」
「小伤口罢了。」
「哪里是小伤口了！哥哥你都昏迷一个月了不是么。」
对不起——我一定会偿还这份罪孽的。
她这样说着。
「兄妹之间，就不计较什么得失了吧。」
「但是……兄妹什么的，又不是哥哥想当我哥哥才当上的，哥哥从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
「这么说的话，芙欧也是吧，当我这种没用之人的妹妹，芙欧肯定也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不如说是如我所愿！」
「……嗯？不，总之，当你哥哥，我也不可能不愿意。那个啊，有关系好的兄妹，和关系不好的兄妹吧。老实说我觉得，关系好不好跟兄妹这个名头完全无关。从最开始就只有人与人的相性合不合，仅此而已。芙欧你作为妹妹，我是喜欢的……喜欢到了，如果被这么喜欢的妹妹讨厌的话，我会生小孩子的闷气，甚至到了欺负你来泄气，这种程度。」
「诶……？」
「就算，拿掉兄妹这个名头，我们因为别的事相识。你只是我单纯认识的、名叫芙欧的小女孩，我肯定还是喜欢你的。」
「哥哥——！」
「不过，那种情况下，就不会付出一切来保护你了吧……啊哈哈，毕竟没办法心安理得。所谓保护，其实也是施恩的一种，一味的施恩会让关系变得不健全。正因为我们是兄妹，不计较得失，所以我才能理所应当的保护你。所以，无论被你怎么伤害，都没关系。不如说正如我所愿吧？」
想要说什么似的张开嘴巴，又像不知该说何是好的闭上嘴巴，往复循环几次，芙欧的双眼完全湿润了。
那丫头，竟然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柔弱的表情。
简直像个普通的可爱少女……不对。
我家妹妹本来就很可爱啦！
诶？搞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种事？
比起做为大哥的不中用，身为男人无可救药的没眼光才是我的原罪吧。
「——谢谢你，哥哥。」
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想说的一定更多吧。
想要发泄打的一定像山一样多吧。
但最终凝成了这样短句的芙欧，真是不擅长情绪表露啊。
没办法，惯常强气的芙欧是不需要示弱的，但作为替代就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在身体之前更多的保护她的心灵，以此来承担身为兄长大人的义务吧。
十三岁的初冬，头一次把自家妹妹拥入怀中。
理解了妹妹的改变与小狗似的顺从，有些感动。
两人把视线抛向不远处打的战船。
那家伙在夜幕中潜伏着，如同巨大的魔鬼一般。
今后不可能像至今为止一般，过上平和的生活了——这种事我自然理解。
但那天的我，却绝没想到未来会如此波涛汹涌起来。
「啊——雅各！」
听见有人叫我，于是低头向下张望。
房子下面，命小姐的身影一如既往的虚幻，当她看见芙欧被我抱在怀中时，那张清秀的脸仿佛祝福般微笑起来。
善鬼篇完
Ps：下一篇本来想在新年时连载，但仔细想间隔有点太短了，离得最近的是……妇女节？唔，不合适。
搞不懂，究竟该庆祝个啥搞出特典，总之我再调整好了，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