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Z城有什么闻名全市、全省，甚至全国的东西的话，那一定、一定是第一中学。
说多少次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用一个简单而粗暴的例子就可以完美地说明——Z城每年的旅游季，是在八月末、九月初。
也就是开学那么几天。
多么的简单粗暴。
每年临近八月下旬，城中的小贩开始有蠢蠢欲动的架势，因为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除去第一中学的老生回校，高一新生及家长携大包小包从全国各地蜂拥来到Z城，可以说是一年中除春节外最为强大的一次人流高峰，由此产生衣食住行一条龙服务也不奇怪。
摸摸，还好我是土生土长的Z城人。
“这样跟进大学报道有什么不一样，就算考上了大学也完全没有新鲜感了啊。”
吴楠抱怨道。
跟我这么说话的时候，他的数学试卷刚刚做完了最后一题，而我一边在草稿纸上算着公式一边淡定地回答：
“你这个说法不成立，进入高中和进入大学的心情怎么可能一样。”
“但是就麻烦程度来说完全一样，先是报道，然后清理宿舍，父母找宾馆，参观校园……这样一天下来，什么心情都消耗殆尽了。”
“这只是你的想象吧，我倒是觉得如果是你，只要进入了大学就算要报道三天三夜也没有问题。”
“真是承您夸奖……喂喂你这数字算错了！”
我把数字涂掉，重新算了一遍，终于以落后吴楠五分钟的结果写完了试卷。
这家伙的数学，我怎么都比不上。
哎呀哎呀。
无所谓啦。
毕竟就算落后于他，我的数学在班级里也是名列前茅，这张作为课后作业的数学试卷——并不是我性格中有骄傲自大的成分——只是最后那道仅供观赏的一题，同学中不会有第三个人做得出来。
咳咳，罪过罪过。
如此讨人厌的话说出来真是罪过啊。
* *
*
西边第一栋教学楼三楼左数第一个教室，就是高三（4）班的所在地，教室前门正对着楼梯口。只要走出前门，就能看到第一中学的大操场。
每天下了上午第二节课，所有学生就会去操场上做广播体操。
除了高三生。
每天打了下晚自习的铃声，所有学生就会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除了高三生。
就像大熊猫一样被珍养了起来。
已经过了两个月这种生活的我，发现自己意外地很习惯高三，一度让我产生了自己适应力很强的错觉。后来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很在行嘛，既没有出现因为过度紧张而肚子痛的同学A，也没有出现一上高三就成绩下滑的同学B。
甚至从上个月开始，考试成绩的排名就雷打不动了。
这种情况出现得比上一届还早了十五天。
雷打不动。
仔细想想有些可怕。
虽然分数会变，但排名却始终那样。不仅仅是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总是不变，就连中间1168人的排名，从上个月开始，就不再改变了。
121名，这就是我的名次。顺带一提吴楠那家伙是119名。
不过正如上所说，大家都很在行。
即使是面对一成不变的排名，同学间的态度也仍然很融洽，排名在后的几位没有表现出要奋力向前的斗志，排名在前的也没有说出“无论如何都要卫冕”的话。
没有不甘，没有热血。
大概——我姑且猜了猜——是麻木了吧。
毕竟从高一踏入这所中学开始，我们就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学习生涯，稍微对比一下就能明白，高三与之前的学习生活相比，只不过少了一个广播体操而已。
这么一说，适应高三完全不是什么难事。
并不是我适应力强。
果然，没有什么特别，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 * *
时钟指向六点半，距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三十分钟，我把试卷收起来，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校外买一份炒饭来填一填肚子，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秦凉，最后那道题果然你做出来了？”
短发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睛。
“好歹是做出来了，虽然最后一步差点算错。”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试卷递给她，吴楠转过头来摊了摊手。
“邓文文同学，我也做出那题了哟，画条辅助线就能解得出来，怎么样？要不要我借你看？”
她——邓文文竖起书本遮住脸，露出两只眼睛，小声说：
“不用了……”
“居然拒绝得这么直白，我的小心灵受到了创伤……”
吴楠痛心疾首似的捂住了胸口，啊啊，实在是拙劣的演技，没眼看了。
可是邓文文会上当。
无论多少次，她都会上当。我曾经以为她只是不忍心拆穿吴楠的演技，可是那小兔子一样慌乱的眼神却骗不了人——正如此时此刻，邓文文在座位上坐立不安，眼睛不自觉飘向了门外，似乎做好了随时慌乱而逃的准备。
所以说为什么会真的相信……
“受到了创伤的话，再做几套卷子如何？”我说道。
“饶了我吧，再做题目头发要掉光了。”
吴楠夸张地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然后站起来：“我去外面买吃的，你要吃什么吗？”
“哦哦，正好，给我带炒饭，那个第一家店的炒饭，我只要那一家，买错了不给钱啊。”
“OK！”
吴楠正要转身，突然被邓文文扯住了袖子。
“我，不是故意不向你借的。”
表情看起来很是窘迫，邓文文低着头说话，吐字倒是清楚。
“因为我刚好看到了秦凉把卷子收进去，所以猜想他应该是做完了卷子。下次，下次我一定向你借！”
“……”
无言以对了。
邓文文做出竭尽全力解释的样子，生怕同学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大概是话说出来后又觉得不好意思，她的头拼命向下低，依稀可见耳根那儿也是红红的——即使如此，还是尽量调高自己的音量，一字一句地把话说清楚。
啊啊。
小小的鼓起勇气的神态也很可爱啊……
我看了看吴楠，他颇为苦恼地干笑两声。
“不要放在心上，我开个玩笑而已啦。”
吴楠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郑重地敬了个礼：“为您带来困扰表示万分的歉意。”
一边说着一边翻出钱包。
“那我走喽，否则要来不及了。”
“记得我的炒饭不要放青椒。”
“好好好……”
我深吸口气，想要在他回来之前把物理作业的选择题勾完，但是一回头就看见邓文文可怜兮兮的目光。
就像小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眼神。
“吴楠真的原谅我了吗？”
她哭丧着脸说道：“他真的理解了我不是故意不向他借吗？”
出现了，邓文文的日常人生低谷。
“放宽心吧，老实说，你这样不就像在苦恼如何挽留吃醋的男友一样了吗？”我回答道。
“男男男男友？”
“这也是玩笑而已，不要在意。”
“真是的，一点都不好笑。”
坐在我后排的邓文文鼓起腮帮不满地抗议，然后不再多说，抓紧时间展开我的试卷，开始埋头研究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题。
邓文文，面对我的玩笑倒是能好好吸收……
* * *
初中，我和邓文文一个班。
那个时候的她与现在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齐肩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矮矮小小的样子，从初中起就是“一眼能判断出是乖学生”的类型，做事认认真真，连课后打扫任务都会认认真真完成的，乖学生。
很容易让人对她产生怜惜之情什么的，这点绝对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有。
绝对不是啦！
初中毕业后，邓文文和我一样考入了第一中学，却没有分到同一个班。正当我感叹人生啊真是变化无常啊的时候，高二文理分科了。
她坐在了与我同一个教室的，我的后排。
难道说——
这就是青春吗……
* * *
大概是老同学的缘故，一向待人小心翼翼的邓文文，跟我说起话来放弃了些拘谨，主动来问我数学问题之类的，更是初中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情景。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为什么这里画一条辅助线就能得到两个角相等的结论？”
邓文文把试卷伸到我面前。
我转身用铅笔一个个角指给她看，过了几分钟，她歪了歪头，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挺简单的嘛。”
本来也并不难，数学就是这样的东西，只要找到了思路脉络就能迎刃而解。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能解出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像吴楠那种单纯靠数学就有119名的成绩是很厉害啦。
邓文文将试卷还给我，同时伸出了手。
“物理作业拿来，我教你。”
我向身为物理大亨的她恭敬地递上了物理练习册。
122名，这就是邓文文的名次。
噔，噔，噔。
说到排名。
我也是偶然间才发现，自分班后已经半年不曾变动的座位，是按照现在的名次来进行排列的。
比邓文文前一名的我坐在她前面。
比我前两名的吴楠与我相隔一个位置——虽然他经常跑到后面来和我讨论数学题就是了。
明明是一个月前才固定不变的排名，为什么会和半年前定下来的座位顺序一样？
很奇怪。
绝对很奇怪。
然而，再一次如之前所述，大家都很在行。
显而易见的奇怪问题，同学却如同约定好了一般视而不见。我和吴楠提起，他也对此抱着不太在意的态度，只是低头算题目。
也是啊也是啊。
从思考中脱离出来。
合十，自我反省中。
堆积如山的练习、试卷和作业，座位啦奇怪啦疑惑啦这种东西怎么会存在在高三生的脑海里。
我这么想着，突然——
噔，噔。
嘶啦。
有人踩着步子走过来，轻轻拉开我前面的椅子，顿了一顿，转头朝向了我。
“劳烦，把桌子拉后一点。”
她说道。
我这才发现因为转身和邓文文讨论问题，不知不觉把课桌推前了。吚……最糟糕的不知不觉，我连忙拉回来，对她道歉：
“不好意思，一时没注意到。”
“嗯。”
就这样，“嗯”了一声，以简简单单的方式回答我的就是第120名，欧阳晶。
她看了我几秒钟……不对，说真的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也有可能是在目测我是否有将桌子拉回到领域内，总之几秒钟后，欧阳晶才收回了视线，缓缓坐下身去。
双马尾的末梢搭在我的课桌上。
邓文文小幅度地搓了搓手臂，不由自主缩起了脑袋——欧阳晶大概是她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类，连我被她瞪一眼都有可能会流出冷汗，在这一点上，坐在她前面的吴楠可以说是英雄中的英雄。
……好冷。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用“史上最强傲娇”来作为形容她的词汇。不过很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见过欧阳晶“娇”的一面，一直以来，她都保持着高岭之花般的形象。
虽然鲜少说话，但就是让人感到压力。
——来，允许你舔本公主尊贵的鞋。
——是，无上的荣幸。
类似这种感觉。
“秦凉！炒饭来了！”
吴楠举着两个饭盒站在前门。瞬间不再去想傲娇之类的事情，我看向他的视线放出了光亮。
在饿了的时候吃上热腾腾的饭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打开饭盒的一瞬间，我就受到了感动，快要热泪盈眶了。
“喂喂，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过是蛋炒饭而已。”
吴楠打开自己的那份，鄙视地看着我。
“这可是在我心目中仅次于我妈做的特制炒饭的食物。”
“在我看起来都是一样，补充能量而已。”
“只是补充能量就太浪费了。”
“哈哈，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吴楠耸耸肩。
每一粒米饭都爆出了香味，蛋花和葱搭配着形成了恰好的味道。
一扫而光了，做题的辛苦。
大口大口地嚼着饭，我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因为在教室里吃会影响同学学习，所以我和吴楠都选择在外面解决掉晚饭。
此前就说过，这里是一眼望出去，就能够望见操场的绝佳位置。
第一中学没有运动会，体育课当然也不存在，操场存在的意义就是每天一次的广播体操，这个时候看过去，就有些空旷得寂寥了。
企鹅。
我回想到了企鹅。
* * *
即使是享誉全国的中学，其校服品味也依旧那么耐人寻味，还偏偏要求平时都要穿在身上。
春夏秋冬各三套，轮流穿。
两袖和裤腿都是黑色，而领口到肚子是白色。
啧啧，请容许我捂脸。
一开始还能安慰自己这一身是模仿熊猫来的，直到高二的某一天。打了第二节课的下课铃，我正要准备去操场，一离开椅子就感到鼻子一片湿热，摸了摸才发现是流鼻血了。
“居然流鼻血了，难道你昨晚看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吗？”
那时和我不在一个班的吴楠还特意跑来揶揄我。
“你给我闭嘴！”
结果我那次广播体操没去，唯一一次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操场上的同学。
企鹅。
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设计这套校服的人，我猜，也许是把学生当做企鹅一样的对象来完成设计的。
在两千多人穿着同样的黑白校服，向出口缓缓移动的时候，那场景就像动物世界里企鹅迁徙的模样。
摇摇摆摆地，慢慢悠悠地，挤成一团，一个跟着一个。
噗嗤。
实在是太滑稽了。
但是平常的我，也是那里面的一员。想到这里就有些笑不出来。啊啊，反正大家都是这样，也谈不上什么滑稽不滑稽吧。
不，不对。有一个人不是那样。
欧阳晶。
特别中的特别。
从文理分班后与欧阳晶相遇，也就是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我从来没有看到她穿过校服。欧阳晶永远特立独行地穿着哥特风格的裙子来上学，双马尾上的头饰也是每天都在夸张地变化，有骷髅样式的，还会有膨胀的大玫瑰花顶在头上，害我偶尔会看不见黑板。
唔……说起来今天是小巧的黄色野菊花头饰。
不愧是哥特萝莉。
……行走的校规违纪。这样称呼她才对。
这样的人，存在于第一中学，简直是奇迹。但是，我在分班之前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同年级生中有这样一号人物，而欧阳晶也从来没有因为校规违纪而受到处分。
看起来是享受了某种特权的样子。
嘛嘛。
资产阶层的世界我是不懂啦。
我只要普通地活着就足够了。
就像现在，吃着饭盒里的炒饭，吹着校园的晚风，尽管想到接下来的晚自习就很沉重，但这就是人生啊，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
感谢老天。
……
周而复始，不断地周而复始，做题，做题，和做题。
有时候会觉得快要失去生而为人的实感了。只不过是机器，咔擦咔擦地转动零件去运作，盲目的去走向高考。尤其是在排名稳定之后，怎么努力都不会再有进步的样子，上课、做作业，与同学讨论题目，只是机械化的进程而已，仅仅是“应该这么做”，而不是“我要这么做”。
但是——
真好啊，刻苦学习的每一天。
真好啊，还能有一起交流、开玩笑的同学。
哦对了，还有美味的食物。
感谢老天，我还会感到开心，难过，欣喜，和苦闷。
在此真诚地感谢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