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好痛。比起掉进江水之后，全身泛起的令人瑟瑟发抖的冷意，以及身体撞向江面所导致的疼痛感，S的高跟鞋带给我的重击显然要更为尖锐。
快要直不起腰了。
啊啊，这可是真实的一击，不用掀开衣服都能知道肚子上肯定确实地出了内淤血。不过，我姑且尝试着摸了一摸，发觉骨头好像没断，内脏也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总的来说，伤情不算严重，起码我还有疼得哼哼的力气。
不幸中的万幸……不对，是奇迹。
没有沉到江底，没有摔断脖子，在我顺着流水飘到中游的浮桥的时候，甚至大脑里还有一点点仅存的意识，所以我看到了S，她站在浮桥上，唇角依旧含着笑地，向我伸出了手。
——用尽全力地握上了。
总之，在逃离她的魔爪之前，我得先思考一下活下去的问题。
思考一下。
* * *
车窗外面的景致在快速向后退去。树木、栏杆、土坯房……
疾行。
S操控着方向盘，以疾行的速度驱使车在道路上飞驰。远方的天空泛起隐约的白光，昭示着白天就要到来，我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胳膊，眼睛看向窗外，越看越有冷汗直下的感觉。
就算是在高速公路上，这个车速也绝对爆表了（好孩子不要学）。
吚……车窗外略过的景物好像都快要有了消失不见的趋势。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速度疾行，遇上了接连的大型货车也丝毫没有减速地以刁钻的曲线窜了出去。喇叭声在后面不甘似的吼叫。
我打了个寒颤。
“觉得冷吗，秦凉？”
S调笑一般的嗓音响起。
“……”
“觉得冷就要说出来，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真是通俗易懂的话啊。”
……我不会哭，也不想喝奶。
怎样也提不起说话的欲望，我只是在内心默默腹诽，紧紧闭着嘴巴，把视线没什么聚焦地望着窗外而已。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听声音，S像在后座翻找什么，我毫无兴趣，结果几秒钟后，一件很有分量的东西坠在了我的怀里。
“……！”
因为肚子上突然到来的重物袭击，我痛得弓下了腰，与此同时S抬了抬下巴，用颇为仁慈的语调说道：“抱着这个，应该能暖和一些哟。”
是什么啊？
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手臂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物体。
好怀念的触感。
“书包？”
喃喃出声，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见过它了一样，我不可思议地把书包拿远仔细端详，还用力掂了一掂。啊，连书本碰撞的声音都那么的熟悉。学习，作业，笔记。我咬住嘴唇，将书包搂在怀里，肚子还是痛，但这种抱着什么的姿势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看起来好像恢复一些精神了？那我们来说说话吧，再这样无聊下去可是会睡着的，已经两天没有休息还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我现在已经是疲劳驾驶了。”
S微笑地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良久之后深吸口气，张开嘴。
“实际上，不就在绕着Z城打转吗？”
“嗯？被你发现了？”
“已经转了五圈了，同样的公路提示标志我还是认得出来。”
“观察力不错是好事呢，值得表扬。”
“你想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要陪我度过七十二小时。”
S始终保持着唇角上扬的表情。
“话说回来，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直接识破那个空间……居然是以那个方式逃出去，我本来以为你会想出办法打开房间的那扇门。”
“有可以打开那个门的方法？”
我明明什么样的努力都尝试过了。
S的手指触上嘴唇。
“当然，是没有的。”
“……”
好可恶……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希望你能创造出方法来……看来是强人所难了，不过我也没有失望。你做的很好，秦凉，真的很好，出乎我的意料了。虽然最后砸烂仪器的做法我不太赞同哦。”
说完，S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七百万，那个仪器价值七百万，非常精密的东西，仅仅欺骗了眼睛和耳朵，就掌握住了人的全部精神，可惜是试验品，嗅觉之类的还是无计可施……竟然被你弄坏了，很厉害嘛。”
我呼吸一窒，一时间全都忘记了，她的一长段话说下来，到了最后我都没记住一个字，如鲠在喉般噎了许久，嘴巴才艰难地动起来。
“反正你有备用的……吧？”
“没有，那个是绝无仅有的一台，物以稀为贵，这个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吗？”
S，还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嘴里说着七百万七百万，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在意。
“想知道这两天真实的你是怎么过的吗，秦凉？”
“真实的我？”
“对，在那个仪器作用下，你的记忆应该全是房间和鳄鱼吧。但是实际上，真实的你一直都坐在车里，如同人偶一样，饭可以自己吃，水可以自己喝，上厕所也没问题，如何？做到这些都是依靠的‘身体记忆’，将头脑记忆和身体记忆分开，七百万的价值就在这里。”
S眯起眼睛，回忆似的说道，但是——
反胃。一边听着她轻描淡写的描述，我感到胃酸在不安分地翻腾。
人偶，S用了这个词来形容我。在她说出的瞬间，不舒服的感觉如潮水涌了上来，想要大叫，想要呐喊，我怎么可能是人偶？明明真实地存在于这里，明明还能呼吸，感到空气中鲜活的张力……
我想要这么说，但是脑海里却由S的话不自觉地组织起了影像——一整天都坐在车里，失去感官知觉，就像植物人机械地挥动肢体，去做应该做的事情。
“……”
等等。
我睁大了双眼。
难受的感觉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背脊发凉的恐惧感从四肢逐渐蚕食到脑髓，心脏一阵阵地抽搐。我竟然对脑海中的这个影像很熟悉。
——上课、做作业，与同学讨论题目，只是机械化的进程而已，仅仅是“应该这么做”，而不是“我要这么做”。
这样……不是有某种诡异的重合吗？
S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
“你的表情很有趣哟，我大概能猜到现在的你在想些什么，不过放心吧，秦凉，第一中学只是普通的学校而已，你没发现吗？设备普通，师资普通，有的老师讲课还是差劲又无聊……放宽心吧，学校本身没有用学生来做什么奇怪的仪器实验。”
她的嗓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犯下错误的，不是学校……”
仿佛喃喃自语一样，S收起了笑容，目光淡淡地望向前方。车子仍旧在疾行，我低着头，车里狭小的空间泛滥出一阵良久的沉默，路灯一遍遍在车里投下影子。方才的谈话告一段落，有不得了的东西马上就要挣脱而出，而S却不愿意冒然继续下去，在最后一步缩回了开锁的手……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么多？
“嘶……”
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回过神来了。
差一点，又要被S牵着鼻子走了。
仪器，实验……这些我都不懂，随便怎样都好，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三生而已，即使经历了绑架事件，也还是一个普通人，这点怎样也不会改变。
我要回去。
心中再一次浮现出这个念头。
手机……手机在外档里，我有调成静音的习惯，所以S应该还没有发现书包里有手机。
一摸，果然还在。
估计短信、通讯记录都已经被塞爆了吧，我整整失踪了两天，家里和学校肯定都在找我。我把手机死死拽住，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拿了出来。
“说起来，你……真的与众不同呢，这是我选中你的原因之一。”
“……我一点也不特别。”
吓了我一跳，好险好险，连手机都差点掉了。
“太谦虚了，虽然你没有说出来过，但是我知道。”
S的脸上重新挂出笑容，手指敲着方向盘。
“第一中学的这届高三有1170人，只有你，秦凉，只有你发觉了半年前定下来的座位是按照现在的名次来进行排列的。”
“我也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的，换句话说，只要有那个偶然的情况，谁都可以发现。”
我反驳道。糟糕，S又开始和我搭话，没机会低头看手机了。
“哦……原来如此。”
她拖长语调，使话语变得暧昧，更加饶有兴趣起来。
嗯？我不觉得我的话有设么问题，如果不是那个偶然情况的话……
——那个偶然，是什么？
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在问我。
我愣了愣，是什么？
印象中那是一张纸，一张月考的排名表，每次考完试班上都会人手一张，已经习惯排名的我本来连看都不会看，但那张不一样，从119名到122名，四人的名字用红笔以一个高瘦的椭圆格外圈出，和发下来的作业本一起传到了我手里。
红色的墨水太显眼了，一下就吸引住我的视线。
那四人的名字罗列在圈里，一个跟着一个，和座位的顺序一样。从119名，到122名。
当时刚刚联想到这一点，抬起头，就看到坐在前面的欧阳晶转身静默地看着我。
——“……抱歉，这张是你的？”
——“不小心和作业本一起给你了。”
——“哦哦，还给你。”
恭敬地呈上了排名表。
回忆就此结束，欧阳晶不小心把自己的表错传给我，才形成了这个偶然的情况。
是欧阳晶……
突然，S猛地打了一次方向盘。
随着惯性倒向了一旁，我从回忆中收住思绪，S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来不及去想现在发生了什么事，第一个反应是赶紧打开手机。
剧烈摇晃的视线里，我按上了解锁键。
果然塞爆了。
我倒吸口气。手指一下一下快速下翻，车大概是在以极度弯曲的线条向前行驶，我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另一只手拼命扒住坐垫来保持平衡。手机荧光照着我的脸。
一共326条记录，不是老爸老妈，而是全都来源自另一个人——
佚名。
* * *
“啊……看来七十二小时的约会完不成了呢，真可惜。”
S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一边抬眼凝视着挡风玻璃的上方一边遗憾地说道。
上面有什么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努力在左右摇摆的惯性中向前探出头，只有路灯闪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有嘛……我被路灯晃得眯缝起眼睛，就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下一秒，细长的双马尾在我眼前晃过。
又被打脸了。
欧阳晶，看来是我的专业打脸户。
但是，我一点苦笑都挤不出来。
小小的手指扒在车皮上，形成弯曲的弧度死死扣住缝隙，欧阳晶仅仅以指节的力量就抵御住了可怕的惯性和车速，在疾行的车顶上，她曲起手臂将头部下探，透过挡风玻璃，她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这么做。
和以往的日常一样面无表情的、认真的眼神，让我怔怔发愣。
326条短信和来电，佚名。
车子轮胎发出一声长鸣。
S在加速到极限后突然拉下了手刹，我看到欧阳晶轻巧地借力一跃消失不见，而整个车身向前一倾，仍然在滑行。险些以为车子要一口气翻过去，我的惊叫声刚刚达到喉咙，S的声音响了起来。
“吴楠，邓文文，他们是你的好友吧。”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们？
S在笑，无视此时此刻这个危险情况地露出笑容。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每次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朋友，真好呢。但是秦凉，你注意过周围吗？”
周围？
“你说的出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吗？”
她在质问我。
语气上还是淡淡的，但她确实是在质问我。车子的半身处于离开地面的状态，我的视角变成倾斜，脑浆像在肆意地搅动，混乱一片。
不过，我在思考S的问题，并且记忆擅自就给出了答案。
“完全不能。”
其他同学的名字，我一个都说不出。
因为没有必要，没有机会。
讨论学习的话，和坐在周围的同学一起就足够了，收发作业的话，和坐在周围的同学一起就足够了。
大家都是除了坐在周围的同学之外，没有和其他人交流过。
所以当然会叫不出其他同学的名字，老早就忘了，理所当然的，显而易见的。
就是夸张到了这种地步。
“秦凉，你觉得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
S的眼神带上了悲悯的意味。
* * *
车门上出现了一只手印。
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只手印，铁皮从外向内凹陷而显现的印记。原本以为车子还会再滑行一段距离，毕竟那是从急速中猛地刹车而形成的惯性，毕竟这是重量以吨为单位的小轿车，说不准最后将撞上护栏，险险地挂在路边。但是没有，被这个手印阻止了。
就像在和我开低劣玩笑一般，车的半身立马回归地面，我的脑袋重重撞上了车顶。
这些，那些，都不是重点。
门脱离开车体——不是自然脱落，而是被欧阳晶以无法想象的力气、掰断玩具似的扯下来，随后一点也不怜惜地丢在地上。啊啊，在车门的后面，我看到了欧阳晶，今天的她也依旧穿着欧式公主的裙装，头发上系了黄金缎带，白色蕾丝袜包住脚踝，显出洋娃娃般可爱的样子。
然后祭出左腿。
一击。
欧阳晶的小腿以正面的攻击向S扫过来，S以双手抵在胸前做出防御。那一瞬间，整个车受到冲力，如同突然惊吓过度似的颤抖了一下。我听见S的手腕处清晰地传出骨裂声，风力在我脸颊划过，像细针悄悄的戳着脸皮，有了微微刺痛感。
“很厉害嘛。”
S微笑地说道。
这个时候还是可以笑出来吗？
不容许我有更多的想法，S短裙下的修长双腿动了动。
车门飞了出去，在杂草丛中滚了几下。同时，我被提了起来。
“嗯？哎哎？”
没错，提了起来。
S的指甲陷进我的衣领里，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宛如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我反抗无能，只做得到死死抱住书包，任凭她的力气摆布。
提起后，甩出去。
真的就是扔皮球一样把我扔出了车外……
反抗重力地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之后是胳膊着地，世界都在旋转地扭曲，最后对S的印象里，她还是在冲着我笑，带着悲悯的眼神。
背部、肚子、腰都在草地的摩擦中喧嚣地抗议，抱怨我这个不称职的主人。之后大概十几分钟里，我不停以意念哄着他们，因为说不出话，痛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车子引擎的声音似乎有，也似乎没有，耳朵尽是鸣声……居然被扔出了耳鸣……
我看到白色蕾丝袜在眼前停下。
“车走了吗？”
走了。欧阳晶的嘴型这么告诉着我。
原来是有啊，引擎声。
S离开了。
“啊……哈哈。”
我想笑，全身泛起一种带着疼痛的畅快感，不过很可惜我没笑出来，也许只是发出了鸭子般沙哑的哀叫，因为欧阳晶皱起眉很难理解似的看着我，于是我闭上了嘴，乖乖等待耳鸣过去后坐起身来。
“没事了？”
她不确定地问。
双手合十。
“没事了。”
只要那个女人不在，就没什么大事……想到这里，我把目光转移向欧阳晶，她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唔……应该是平时的坐姿而养成的习惯动作，但是现在，欧阳晶蹲在我的面前，看上去就像期待奖励的小学生一样，蹲在我的面前。
“那个……谢，谢谢？”
远远超出了谢谢能够表达的范围，应该说是拯救了我才对，但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连蓝莓味的饼干也拿不出来，只能拿出两百分的感谢之情暂时回报她。
摇摇头，欧阳晶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
天亮了。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天空由深色变为明亮，染上暖暖的橙色，欧阳晶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背影的轮廓越发清晰。
那一刻，哥特萝莉的形象高大起来。
后悔了。
快要流下悔恨的泪水。
史上最强傲娇，高岭之花。
——来，允许你舔本公主尊贵的鞋。
——是，无上的荣幸。
啊……
我以前，对她是有多大的误解啊……
不禁这么想。
“怎么了？站不起来？”
“不不不，走神了而已不要在意。”
就在我撑住膝盖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欧阳晶的裙子正好和我的视线平行。
以现在这个角度是看不见啦。但是。
很诡异的，在之前高度紧张的情况中被我无视的记忆跑了回来——刚才，就是她祭出左腿的那个瞬间，略过眼前，粉色的……
停止！
再下去，就是禁止画面了。
“果然还是站不起来？”
欧阳晶低头问我。
“不不不，没问题，一点都没问题。”
呜哇，无法直视欧阳晶的目光了。
“咳咳，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怎么回去？”
“拦车。”
“拦车？这里是高速公路啊……”
“没问题，我会拦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