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擦”一声，打开门，家里的气息扑面而来。
电视，沙发，冰箱……记忆中家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变，一身灰头土脸的我走进家门，呼吸着熟悉的空气，生出恍若隔世般的心情，有些感慨。
回到了这里，说明被绑架的生活结束了。
周日，清晨七点四十分，阳光很好，坐了3个小时的顺风车（劫下来的）之后，我总算回到了家中。就此，噩梦醒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对自己说道。
然后，仅此而已。
也就仅此而已了。不会再有多一个人知道我这两天经历了什么，不会再有谁担心地来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失踪，有没有受伤。老爸、老妈、邓文文、吴楠……谁都不会。
这是欧阳晶在回来的路上（一边劫持着司机）告诉我的回答。
哎呀哎呀，也是没办法的事，倒不如说这样比较好。别的不说，老爸老妈看到我肚子上恐怖的淤青会吓一跳吧，尤其是老妈，会一直担心她的宝贝儿子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或者被不良人士威胁……接下来直到伤好为止，我还要努力避免被他们看到淤青才行。
心中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我从鞋柜里拿出拖鞋，对身后的欧阳晶说道：
“进来吧，我爸妈都不在家。”
欧阳晶站在我的身后。
点头，跨过门槛，把鞋子脱下后整齐地摆好。
“先在沙发上坐一下，我把这身衣服换掉。”
“好。”
她回答道。
果然好乖啊。
平时欧阳晶跟我说话也是极致的简洁，让人产生出她是属于高贵冷漠型女孩子的念头，没想到场景从学校换到家里，感觉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好。
——嗯。
——哦。
就这么单纯地答应着。
像懂事的小孩子。
欧阳晶遵从我的话走去坐在了沙发上——和上次在我的房间一样，她作出了那副贵族公主一般的坐姿，大概是干坐着很无聊，几分钟后便开始转动脑袋，用眼睛四处打量着我家的装饰。
啊啊，感谢老妈。
每天打扫的高尚爱好，真心的感谢。
一边感激涕零地想着，一边拿了干净的衣服，我走进浴室。
* * *
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恐怖。
不管是S带给我的噩梦，还是没有人发现我被绑架了的现实。
连水滴进入河流都会泛起涟漪，我却如失去存在感一般被世界忘记得干干净净——当然，会发展到这一步，原因绝对不是集体失忆催眠之类的高级手段。
只有两个电话而已。
一个通知班主任，秦凉因为感冒来不了学校，特此请假，望批准。
一个通知家长，全体高三生从本周四开始进行封闭课程，未住校学生也将由学校安排宿舍。
就是这样。
所以老爸老妈没什么怀疑地就接受了我夜不归宿的设定，听说还去学校给我送了换洗的衣服，而学校则送了课程中会用到的试卷到家里……结果肯定是被S截走了。
话说回来第一中学突然要求封闭课程什么的……我是知道每一届高三都会有这个必修课似的课程，但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偏偏是那么突然，怎么想都很令人怀疑。
“……”
水从上而下冲刷着身体，我将花洒冲着脑袋打开，叹出口气。
我做出改变了
S的话，似乎深入骨髓了。
——再多注意一下周围吧，秦凉。不要无视，再更多的，注意起那些奇怪的地方。
就是因为这个。我能够意识到那个仪器的存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遵从了这句话。不要无视，去在意，去看到疑点。但是，作为逃出幻境的代价，这句话在我脑海里牢牢留下了印记，时不时地出现在耳边。
不去理会这个声音的话，本能就会发出警告，告诉我危险。
形成条件反射了。
“真可恶……”
我咕哝道，伸手关掉了花洒。
目前，还有一个重要的疑点。
不过，我不会问。
不会问欧阳晶。
总而言之，事情告一段落了，条件反射也好，疑点也好，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回到家的美丽心情。这么想着的我，结果一走出浴室，就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差点丢脸地跌倒在地，涌出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还好我没有裸体出浴室的习惯。
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
欧阳晶，像雕塑似的伫立在浴室门口，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我……所以也许是四十秒前，也许是三分钟前，就这么隔着一扇门和**的我站在小小平方米之内吗！
“药。”
在我的表情扭曲之前，她开口说道。
“什么？”
“受了伤，要上药。”
“哦哦，是说我的肚子？”
反应过来了。
“还有脖子。”
“脖子也还好……”
“手臂的擦伤。”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全身都是伤。”
“药箱在哪里？”
“我房间里倒是有一个。”
“我帮你上药。”
“……”
哎哎哎？是怎么进行到帮我上药这一步的来着？
* * *
我的房间里。
虽然是在拒绝不了的情况下接受了治疗，但是在进行之前，我的内心悄悄地充满了期待。
女孩子小小肉肉的手，彷如从来没有拿过重物，一直养尊处优地保养着。啊，果然是公主的手，指腹和手心也是柔软得不可思议……
一顿。
我苦笑了一下，在作出这个形容的同时，眼前就出现了那个疾行跑车上的情景，光影飞速地向后略过，头发的缎带狂乱飞舞，指节处泛出青白。风力在喧嚣。
“嘶……”
回过神来，我忍不住吃痛地哼了一声。
“痛吗？”
“不痛不痛。”
“哦。”
按按按，按来按去。
一手拉住我的左臂，一手在我脖子下侧的红肿处按压，欧阳晶采取了擒拿的姿势，像对待犯人一样进行着姑且称为“按摩”的治疗，就差把脚踩在我的背上，说出“投降吧”之类的台词。
萝莉刑警吗，好像也不错……
“啊啊啊！”
就在脑海中身穿警服的欧阳晶刚刚出现的时候，和哀嚎的叫声一起，我的脊椎也发出了恐怖的咔咔声。
“你的脊椎，也有必要治疗一下。”
“为什么啊？！”
“瘫坐的姿势，容易造成脊椎瘫痪。”
欧阳晶一本正经地把颈部按压变成了脊椎治疗。
还没有忘记吗，那个“葛优瘫”的坐姿！
最终，身体彻底改造重获新生了一样，我坐在床上揉着脖子，感受着胳膊、躯体、腿脚的轻盈，这种状态大概就是打通全身七十二条经脉的舒畅感吧。
欧阳晶重新优雅地坐了下来。
静默了几秒之后。
“我会注意到你出事了，是因为我一直注意着你。”
“啊？”
“你想问这个吧，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想问这个。”
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表情？
嗯？
等等，一直注意着我？
心里有一下，也就是那么一下地……错以为这是表白。嘛，一般来说的台词不就是说完我一直注意着你之后跟上一大堆感人肺腑的告白吗，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作为人类，这应该可以称为本能反应吧。
不过，连提醒都不用提醒，结合欧阳晶的前半句话，我就知道这不是告白。
她在向我解释，因为知道我问不出口。
实际上，如果不是那个本能的警告在作祟，我想也不想去注意到这个问题。
问了，就是怀疑。
——你是怎么知道我被绑架了的？
无论怎么表达委婉，一旦说出这个意思，不就带上了怀疑的成分了吗？
怀疑凭着小小的身躯独自来救我的女孩子，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一直注意着你，所以发现了不对。”
我深吸口气，做好了听到奇闻的觉悟。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第一次来到你房间的那天。”
欧阳晶端坐着，说出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话。
“那个住在楼下的老奶奶，就是S。”
轻而易举地就颠覆了我的认知。
“怎么可能？她在我楼下住了那么久都什么也没做，还经常精神挺好地在街上闲逛……”
我忍不住为我的认知辩驳，但是欧阳晶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会知道她在街上闲逛？”
“因为看到了……”
话语猛地噎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看到了老奶奶，所以知道她在街上走来走去。
反过来说，那个老奶奶也看到了我。她在监视我。
汗毛在一根根地竖起来，我不禁恶寒似的颤抖了一下，咬着牙才把话说出了口：“那前几天她家里进小偷……”
“是我。”
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可以串联起来了。偶遇、佚名、小偷、失踪、绑架。串起来了。
——出于某种原因，欧阳晶和S处于对立的局势。
——欧阳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S正面交锋了好几次。
第一次，是在我那天和老奶奶楼梯偶遇之后。我无知无觉地回到家中，而S继续下楼来到街上，和在附近超市的欧阳晶碰上了。
“虽然付出了点代价，但我那时候让她吃了不小的苦头，后来还去了楼下把S拥有的监视设备全部毁掉，我以为她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不会有动作，没想到反而是我疏忽了……”
说着，欧阳晶低下头，露出了歉疚的表情，嘴唇小幅度地动了动，我没有听清楚，但是似乎是在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有点懵。
“啊啊，不要紧，完全不要紧！倒不如说谢谢，真的谢谢你为了我做那么多！啊……”
我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脸，慌慌张张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为了普通的我做出牺牲，我品尝到了难以名状的滋味。
嗯……还有点被女生保护的复杂心情。
话说回来。
付出了点代价——是那时候短信里提到的“鞋子破了”吗……
到底是有多诚实啊……
第二次，则是我脱下金属仪器，转身发现S不在车里的时候，现在想想应该是欧阳晶拖住了她。
说到这里，双马尾垂了下去。
仿佛映照主人心情似的，垂了下去。
“那个，也是我的失误。我没有完全拖住她，才导致S后来把你逼上了钢索，我赶到桥上的时候，你已经掉下去了。”
“……”
所以那时S临门一脚把我踹下去，是因为看到欧阳晶找过来了。
就这样，踹下去了。
手心扶住额头，我总算是知道了整个事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不过，怎么也开心不起来，相反地，不如说心情好沉重……
光是那两人的数次交锋，听上去就像电影里上演的警匪追逐游戏一样，跟踪与反跟踪的较量，善与恶的碰撞……之类之类的，是啦是啦，说给任何人听都会觉得精彩，如果我不是处于当事人之一的位置，说不定也会想要拍手叫好。
但是作为被踹下去的一方，我可笑不出来啊……
“秦凉。”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欧阳晶叫我的名字，我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内心在沉重之余升起了一种惊奇感。
然后，欧阳晶的手贴上我的侧脸。
我有些愣地眨了眨眼睛，因为欧阳晶的动作，我近距离地直视着她，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
欧阳晶以认真的语气列数道：
“我把这些告诉了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三点。第一，那个老奶奶真实身份是S ，所以如果再次见到了，要小心。第二，S很危险。”
说着，她的眼睛里似乎带上了柔和的意味。
“第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嗯？
“虽然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让你知道这些，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有所防备……但我想，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做出这个选择。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可怕的事，这才是我的想法。”
一口气地，说了好多话。
之前，她有和我说过这么长的话吗？
感觉好神奇……
目前为止，欧阳晶都在交代行动似的说着我的事、S的事，一点没有提过她自己本身。虽然我一直认为她是公主，但是一次也没有确切地证实过。
老实说，有点狡猾。
就像认定我不会向身为救命恩人的她问出失礼的话一样，欧阳晶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
当然了，我确实不会问，只不过有点不安。
欧阳晶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的话，让我有点不安。
随后，她放下手，闭上眼睛，像是调整地深呼吸了一下，双脚站在了地板上。
“我要走了。”
“……！”
好熟悉的台词，瞬间就回到简介模式了。我也站起身，这次，我决定试试说些挽留的话。
“我爸妈星期天都会去外婆家，下午才会回来，你……”
“我还有事要做。”
结果一句话就将我回绝了……我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
“什么事？”
“去赶尽杀绝。”
……连送她回去的话都省了。
欧阳晶一脸平静地说出危险的话，我一阵无言以对。不知道S现在在哪里，只要她一天下落不明，事情就一天不会得到解决。
没有立场说出什么话来，我叹了口气，转身翻开抽屉。
希望还有希望还有……有了！
“这个，给你。”
我把橙子味的饼干放在她手里：“喜欢橙子味吗？路上要注意安全……虽然我没什么立场说这个话，但是遇到危险就要走，不要自己受伤。”
“好。”
欧阳晶一边答应下来，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饼干，突然抬头对我说：
“只是试着在周围找一下，不会走远，今天的晚自习我会去。”
目光炯炯地做出了承诺。
我笑了笑。
——S盯上我是想要做什么……潜意识里，我觉得欧阳晶知道那个答案。
——还有那天，她真的是碰巧，才刚好在我家附近的超市吗……
——在分班之前，欧阳晶就认识我了。她似乎，认识我很久了。
这是在欧阳晶离开之后，那个本能发出的、被我无视的警告。
* * *
接下来，我便倒头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一直到听见老妈的声音才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一时间产生出睡了整整一天的错觉。
“真是的，还以为你们封闭课程要晚上才结束，提早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手机没电了吗？中午吃饭了吗？一回来就看到你睡得像吃撑的小猪一样，课程很辛苦吗，好像都瘦了一圈……但是晚上还得上晚自习吧，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半了，再不起来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老妈滔滔不绝地在我耳边念叨，还用力拖着我的手想把我拽起来，我暗暗咬紧了牙，老妈有点按到了我淤青的地方，下手还没轻没重的……我动了动嘴角，干脆翻了个身一把抱住枕头，将脸埋了进去。
“快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打屁股了啊！”
“再睡十分钟……”
我闷闷地说。
“那样就迟到了！还有秦凉同学，你扔在浴室的校服是怎么回事啊，我看到了哦，全是灰尘泥巴，难道你去地上滚了一圈吗？干净校服我给你拿出来了，快点起来穿好吃饭了啊！”
吃饭了。我从枕头里抬起了些眼睛。
饭菜暖暖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尖。
啊啊，真的回来了，老爸老妈也回来了，在我身边。
我喉咙发紧地这么想着。
一直提起来的、空空落落的心脏，现在才自然地回到了胸腔。
* * *
完全不知道我过去两天的经历，老爸老妈如同往常一样，让我有些无奈，也有些安心。二十分钟后，我整理好书包，走出楼梯口，意料之外地见到了吴楠。
“哟，病养好了吗？”
吴楠笑着向我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的感觉。
“你居然来了。”
“什么叫做居然啊，我平时不是都会来？”
“周日的晚自习可从没有来过。”
“这不是听说你生病嘛，刚好中午封闭课程就结束了，所以姑且来看看。”
吴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看起来真的病得不轻，好像有点憔悴？”
我轻咳了一声。
“你居然对大病初愈的人说‘病得不轻’这种话。”
“哈哈，反应很快，脑子还是很好用，没被烧糊涂嘛。”
“你来得正好，一起载我去学校！我的自行车被偷了。”
“啊？”
自行车不知道被S扔在了哪里是一个原因，但是还有一个小小的理由——那个巷子，我暂时不想独自一人地去走。
不由分说地坐上后座，我听到吴楠认命般叹了口气，接着踩上了踏脚。
停住了。
踩上踏脚之后，应该是立即向前骑出去，但是吴楠停住了，保持着出发的姿势不动，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秦凉，看来你还不知道那个消息啊……”
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
“前天早上，邓文文失踪了。”
我彻底愣在了原地。
不是我，而是邓文文。
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