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固执?特别是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这是一句光听就能明白是在回击人之前曾两度提及的话,不含有丝毫委婉,不带有丁点略过,是一贯干脆且没有温度的表现。
“有是有,但怎么说呢……”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般停顿了片刻,人就着抓有手机的手挠了挠脸,终是苦笑出声,“我觉得——仅仅是我觉得啊,应该和你口中的固执不太一致。”
“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在人看来——至少是第一眼看来,这不过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但若是算上那一眼尽收于此的心声一起,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句毫无疑问的双关语——前者是在问人为什么会觉得不一致,后者是在问人是以什么理由这么想。
听起来似乎没多大差别,但那仅仅是听,若是算上看一起,才能深切明了其中差距到底有多么显眼——听不过是最基础的外在表象,是某种无边念想的具体延伸,只有看才能触及那团念想本身,才能探明促使其诞生温床的形成与凋亡。
所以,这一次也一样。
是光听还不够,还要去看,去细致入微的看,将心声像洋葱一样层层剖开来看,去观察每一层独特的轮廓是怎样形成的、每一份各异的重量是怎样计算的、每一次复杂的律动是怎样编织的,以及那颗被裹藏在最里面的心,又是怎样被孕育的。
“要说为什么……”面对问题人总是会下意识思考,不论那个问题值不值得思考,亦或到底存不存在一个答案,只要被提及了,在面前被自然而然的提及了,那种思考的本能就会自发运作起来,至于在得到答案重又恢复清醒后,人是否会原原本本将其说出口,那就要看这个问题能否触及人心坎——对一般人而言,既要切题、又要讲真,最后还要一发入魂、正中心坎,那难度真不是两般的大,但安白不管,别人或许怎么也猜不到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倾向什么,还渴望什么,换他这里,却只要看过一眼就能一目了然。
正因此,他笃定人肯定会说出口,一如那一声别扭的“好”一样。
苏唯抬手想摸一摸心口,结果没等彻底抬起,又在倏然间滑落,“大概是因为,你好像能轻易看穿我内心所想吧?”果然会是这种理由吗?不过确实,当内在被人像翻阅一本连外壳都没有的书本般看穿时,大概是个人都会感到不安与恐惧吧。不过人至少没有拔腿就跑,不是吗?光这一点,就已足够将曾经遇到的无数前车之鉴给轻松比下去了,但是——
“——所谓固执,你自己有想过吗?”不是参考曾经的有,也不是就着现在的看,而是人自己所拥有的,所看过的,所能体认到的那一份谓之真实的感受,好比此刻腿蹲麻了,只好扶着一旁便利店门框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样。
“这种事情……当然有想过的啊。”人突兀的笑了,却带着一股勉强,好似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拼命拉扯开嘴角,迫使人不得不露出这幅比哭还难看的笑。
太狼狈了,真的,若是没有多大感觉,那不妨想象一下,一个身材高大、留有半指长短发、穿着纯色短裤短袖的男孩,正对着一名面容秀气、整体气质颇为中性、留有刚巧能遮住耳廓至耳垂的短发、身形中等偏小、穿着白色衬衫中裤都略显宽松搭在身上的男孩,露出笑比哭难看的模样,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会尴尬的吧,肯定会尴尬到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吧?
也毫无疑问会显得颇为狼狈吧?
是狼狈到什么地步呢?
好比是满脸写有无敌的老虎竟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狐狸给轻易干趴下的程度。
“那为什么还要笑的这么难堪?”抓住门框的手蓦然一紧,又徒然松开,脚步踉跄间几度摇晃看似摔倒,却在人下意识踏前一步想伸手挽救前宛如脚下生根般稳稳站定,末了还不忘单手环抱发颤身子朝人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像这样笑,不就好看了许多吗?”
“那也就是你了。”人一面收回踏前的脚与伸出的手,一面又将双手插进兜里,低垂着脑袋叹了口气,“换作是我这样笑,恐怕难堪都算好的了,吓到人才是真的不好。”
不过话放嘴上说是这么说,反应在行为上却完全不是这回事:本已埋进阴影中的国字脸在骤然间被人抬起,于是一张拧成团状的大大笑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凑了上来。
该说确实很可怕吗?
也不尽然,非要说的话也仅仅是略感不适的程度,还没到能吓到人的地步——当然,熟悉的人除外。
还好本来步伐就虚,面上仍是挂有许多将干未干的汗渍,哪怕稍微流露点奇怪神色,以至连脚下都后退了微不足道的一步,也毋须担忧会存在被人察觉的可能。
“嗯?你居然没有太大反应?”人面露惊讶,将丝毫不洽笑容收敛的一干二净。
果然人毫无所觉,连心中所想也仍是在懊恼过于突然的决定是有多么愚蠢。
“怎么,难道我应该有所反应?在察觉到你的心声之前?”试探声音好似某种锐利的刀,只一下便皮开肉绽,只一下便骨肉分离。
“等下——这么说你是真的可以看到我的内心咯?”人摆出一副好似恍然醒悟的模样,眸光闪烁,却唯独没有害怕的光。
“……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能。”车流不息,呼啸混杂有几缕刺耳摩擦将思绪轻易贯穿。
“原来如此。”人点点头,笑容依旧爽朗且干净,“希望我那仿佛下水道一般的内心没有给你带来不适。”
还真是有够看轻自己——不,或许应该说这仅仅是谦虚,说难听点是一种下意识的表里不一,所以——
“没有的事。”不过是一些藏了苦瓜或辣椒的蛋糕而已,在早知如此的前提下将其一口吞入腹中,反而还会增添些许的乐趣——尽管不过是苦中作乐,也总归好过就此沉沦。
“啊?”仅仅是一声裹挟有不理解的惊呼便足以勾勒出人心中所想的全部轮廓……还真是直接,是明知能看到就不再掩饰了吗?
“你是不是认为能看到心声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虚弱中藏匿有讽刺的笑,宛若是破旧风筝在暴雨中前行时挣扎的残响,“能看到他人心声真好,是吗?能提前知晓一个人的全部善意与恶意实在是太棒了,是吗?能轻易将一个人的全部像透视一样看的分毫不差简直是梦寐以求的能力,是吗?那么,你以为我看过了多少?”
“是一个?两个?三个?乃至是一百个?一千个?”那份想象的空缺是黑暗弥漫的绝佳温室,可随之而来的灼热气息,却能将其破坏殆尽,“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空泛的数字?你应该想象一下,所有人,任何人,除了你自己,都将不再留有秘密,你将知晓人类所有缺点与优点,直到你连真假都分不清为止,直到你连一丁点信任都难以建立为止,于是最后,你该如何选择自处,又该如何选择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