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手拍打脸颊，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之后，张越总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进入眼前矗立在街道一角的咖啡厅内。
店里客人很少，空调的冷气舒适宜人，但店内时髦的装修却让张越有些手足无措，他努力摆正脸色，在店内步行一会儿，总算放松下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女孩歪着身子正在朝他招手。
直到在那女孩对面坐下时，张越才勉强展露笑意，朝女孩道：“谢谢你愿意出来和我见面。”
“这说的哪里话。”李莉莉笑靥烂漫，和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不同，“我既然告诉给你的号码，自然是希望你能够给我打电话。不如说，我还觉得你的动作慢了很多呢，难不成我就这么没有魅力？”
张越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怎么会？我觉得你是相当有魅力的人。”
李莉莉闻言微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这回答放在心上。按理说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平日里想必会受到很多奉承和追求，以至于对这种客套话养成免疫性了吧。
张越并不擅长应付女孩，这也不是出人意料的事。虽然和黄月英有着长久的交情，但将黄月英看成普通的女孩却是大错特错，拿应对她的办法来应对别人更是大错特错。张越从没有一刻将黄月英看成女孩子过，一定要说的话，二者该是狗和主人的关系才对。
“不过你既然打电话给我，想必是已经想通了关于入学的事情了吧？虽然眼下不是新学季，但是有不少因种种原因无法入学的人存在，只要你的名字可以被列在候补名单上，就可以在六月左右与一批新生一起入学。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将申请书交上去才行。我虽然能够帮忙的地方不多，但只要是能够做的事情，都会尽力去帮你的。”
李莉莉来的比张越早上一些，所以已经点了一杯咖啡，此时便一边缓缓啜饮一边这么说道。
听到坐在对面的女孩的话，张越沉默了一段时间。
“关于这件事，虽然你很为我费心，这让我很感谢，但我想说的是，我不打算入学了。”张越将这句话说出来，虽然已经有所觉悟，还是觉得心里一痛，便一边心想我到底还要堕落到什么地步，幼稚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满意，一边朝李莉莉道，“最开始我答应这件事，只是被激情感染而乱了头脑，根本没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这个，甚至做了不少错事，让重要的人感到失望。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不必再去为我的事而烦心了。”
李莉莉愣了一下。
“是这样啊……”她的语气低沉了些，“那还真是遗憾。明明我觉得能够和你成为好同学的。”
是吗？张越愣愣的想。好同学？她真的这么认为？在枯燥而腥臭的人生里，他听得最多的是哀嚎与祈求，唯一能够从他人那里得来嘉奖的时候，也是黄月英摸着他的脑袋或是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做的很好，是我最得力的雇员。但是有人说他是有潜力成为一个好同学的，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以至于让张越产生一种荒诞的感觉。
因为张越特地打电话邀请李莉莉到这里见面，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留有念想，所以既然正事做完，也就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只是不等他起身告别，李莉莉又道：“虽然你不能入学让我很失落，但不代表我们就做不成朋友吧？”
她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这种温柔烂漫的笑果然是很称她的，让张越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黄月英也是常常笑的，不过她的笑与眼前这个女孩的笑不同，总是掺杂着讽刺嘲笑的味道。
“嗯，不代表我们就做不成朋友。”张越道。
于是两个人又在咖啡馆里呆了一段时间，张越去柜台点了杯可以自由续杯的摩卡，与李莉莉聊一些最近发生的事。不过张越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所以基本是李莉莉在说，张越在听。
“……教我西语课的老师是个可怕的人。”李莉莉说到这里，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他今天三十二岁，性格却还像个自尊自大的孩子，在课上不管是谁忤逆他的心思，立刻就会劈头盖脸一阵痛骂，不留半点情面。还会依着自己的心情布置作业，并不考虑学生个体本身的情况，实在不是个为人师表的样子。虽说如此，他本身的语言水平倒还是足矣过关的，不仅获得教授的职衔，据说还参与过多本教材的编撰。我想人类有时候就是这样复杂，同时有可敬与可恨的两面，只有同时将这两面认识清楚，才能真正对某个人做出准确的评价。”
“想必是这样吧。”张越点头做个捧哏。
可敬与可恨的两面。他想，在自己身上也有这样的两面吗？可恨的一面自然能够想的清楚，但可敬的又会是什么地方呢？黄月英呢？在她身上可敬的一面又会是什么呢？他试着去想黄月英平日里的样子，总是神采奕奕，满溢活力，似乎时刻都要去与人搏斗一场，这或许就是她可敬的一面？
李莉莉继续道：“我最喜欢的教师应该就是教我们表演的老师了。她比起教西语的陈老师可算得上是亲切友爱，会去关注每一位学生，着力发掘每一个人身上的潜力。还会编排剧本，为每一个人编戏导戏，没有一丝偏颇。如果有谁觉得沮丧，还会与他谈心，竭力使他振奋。能够遇上这样一位老师，应该是任何一位学生的幸运才对……说起这事，我倒是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过这倒有些令人悲伤了。”
“悲伤？”
“嗯。”李莉莉点点头，“在表演课上有一位学生在前几日因为发生车祸而死，在新闻上也有过报道，你说不定也已经看过。那个人是课上最认真努力的一个人，又因为热情没有私心，乐于帮助每一个人，甚至甘于做配角与人搭戏，所以具有很大的人望，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很喜欢他。知道他去世以后，所有同学都很伤心。”
张越话堵在喉咙里，只觉得嘴里干涩得要命，过了一会儿才朝李莉莉问：“难道你的这个同学的名字，叫作理查德？”
“没错。”李莉莉点头道，“你果然看见了这则新闻。唉，明明是这样的好人，却遭遇了这样不幸的事情，果然世间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呀。我听说他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也不知道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说不定会被亲戚收养吧。这么小的年纪便要寄人篱下，真是可怜……”
女孩说到这里，眼中果然泪光闪烁。张越坐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发凉，然后才轻声安慰她说：“说不定她能够被良善的人家收养呢，就算父亲死了，只要她自己能够足够坚强……”
只要她自己能够足够坚强？我在说些什么呢？
李莉莉果然用有些奇怪的眼神朝张越看来，却没有进一步说些什么，只叹口气说：“希望是这样吧。”
她说到这里，又用随身的纸巾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看见我这幅丑样，可不要看不起我呀。其实我平日里不是这么感情用事的样子，今天真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会？”张越连忙摆手，“为友人的去世而悲伤，是人类的同理心的表现，应该是高贵的事才对，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眼下的世界虽然奇怪的事越来越多，明明是好人却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遇不幸的事并非罕见，但是因为什么人的死去而悲伤，却是最正确无疑的事。”
“是这样吗？”李莉莉歪歪脑袋，发梢垂落肩头，说不出的秀丽，“你有时候会说些奇怪的话呢。不过这倒也不错。”
是哪里不错呢？张越想。
“对了，既然我们聊起这件事，我就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好了。理查德的葬礼会在后天举行，届时所有同窗同学都会到那里去，包括我在内。虽然这听起来有些突然，张越你要不要也去一趟呢？”李莉莉突然道。
“我吗？”张越愣了一下，“可我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到那种地方去并不合适吧？”
“你可以来当作我的朋友，这样不可以吗？”李莉莉看着张越的眼睛，脸上浮现恳求的表情，“要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徘徊在悲哀的旋涡里，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重负。要是你能够也去的话，就能够给我支撑下去的力量。况且理查德也一定希望有更多人能够记住自己。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会错的。”
看着李莉莉的眼睛，张越终于无法聚集起说出“不”的力量，况且他也的确对这个在自己手下丧生的人存着一丝愧疚。只是对于李莉莉说的，理查德也希望他会出现在葬礼上这件事，张越并不认同。
他首先不觉得人在死后会拥有魂灵，其次觉得就算拥有魂灵，恐怕在见到杀死自己的凶手之后，也会抱着憎恶的心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