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边境七号城”的路，并不平坦。
或者说，在这颗名为塔纳托斯的死亡星球上，根本就不存在“平坦”这个词。
铁锤小队乘坐的是一辆经过重度改装的陆地越野车。
它的名字叫“碾压者”，一个非常直白且贴切的名字。
巨大的、刻着狰狞花纹的轮胎，每一个都快有半人高，厚重的、坑坑洼洼的附加装甲上，还残留着暗紫色的、早已干涸的异兽血迹。
这台钢铁怪兽，在这片崎岖、怪石嶙峋的荒野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咆哮，如履平地。
车厢内部的空间，被各种设备和武器挤占得满满当当，弥漫着一股机油、汗水和劣质能量棒混合的、独属于佣兵的味道。
陈尧被安排在了相对最为宽敞的后座。
这本是队长雷蒙的专属位置。
但此刻，雷蒙却像个恭敬的仆从，紧挨着车门坐着，身体绷得笔直，只敢占用座椅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积，小心翼翼地陪同在侧。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低到了尘埃里。
车厢里的气氛，沉闷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碾压者”粗重的引擎轰鸣声，和车辆碾过碎石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铁锤小队的另外几名队员，挤在前面的座位上，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开车的司机，一个叫“扳手”的壮汉，此刻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拆解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
坐在副驾驶的狙击手“鹰眼”，则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用一种混合着敬畏、恐惧和极度好奇的目光，飞快地偷瞄一眼后座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少女。
他们实在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这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物？
那徒手掰断腐狼骨刺的画面，已经化作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那身手，那知识，那份面对狰狞异兽时、比异兽本身还要冷酷的气质，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超出了他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佣兵的认知范畴。
沉默在压抑的空气中发酵。
最终，还是身为队长的雷蒙，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窒息感憋疯了。
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语气，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大师……那个……您……以前来过塔纳托斯星吗？”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陈尧靠在粗糙的合成皮座椅上，双臂环抱，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
她整个人，仿佛与这个充满紧张和局促的环境，隔绝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维度。
听到问话，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声音很轻，很冷，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丝微不可闻的凉意。
她确实“来过”。
以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来”到了这个世界。
只不过，她对这颗星球的所有记忆，都局限在那个冰冷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实验室里，局限在那个将她囚禁了十八年的、狭窄的培养槽中。
然而，这一个简单的音节，落入雷蒙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果然！
果然如此！
这个回答，让他内心那个早已成形的猜测，变得更加坚如磐石。
她果然不是普通人！
一个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来过塔纳托斯这种死亡禁区的存在，除了那些站在人类金字塔顶端的大家族、大势力里出来历练的嫡系子弟，还能有谁？
一想到这里，雷蒙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愈发觉得，自己之前在垃圾场对她那种轻视的态度，简直就是在地狱的边缘疯狂试探。
幸好……幸好自己悬崖勒马，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否则，现在的自己，恐怕已经和他那几个倒霉的同伴一样，变成荒野上的一具冰冷尸体了。
不，或许连尸体都留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脸上挤出一个更加谦卑的笑容，继续试探着问道。
“那您……是武道家吗？”
这个问题，他更加关心。
他亲眼看到陈尧用那双看起来白皙娇嫩的拳头，一拳、一拳地，将坚硬的腐狼头骨彻底打爆。
那种精准、高效、不带一丝烟火气的杀戮技巧，那种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的致命攻击，绝对是传说中“武道家”才拥有的恐怖风范！
“算是吧。”
陈尧依旧没有睁眼，语气平淡，模棱两可地回答。
她确实是武道家。
咏春，陈尧。
一代宗师。
只不过，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个回答，再次让雷蒙的心脏狂跳起来。
“算是吧”……
这三个字里透露出的那种随意和不以为然，比直接承认，更让他感到震撼。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她的认知里，“武道家”这个足以让无数佣兵和超凡者仰望的身份，根本就不值一提！
雷蒙彻底识趣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敢追问下去。
他知道，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像查户口一样打探自己的底细。
问得多了，只会惹来对方的反感，甚至是杀身之祸。
他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开始尽职尽责地扮演起一个向导的角色，介绍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边境七号城。
“大师，我们即将前往的七号城，是塔纳托斯星这片废土区域最大的猎人聚居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本地人特有的复杂情绪。
“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联邦的法律在那里基本就是一张废纸，完全不起作用。”
“在七号城，拳头大，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陈尧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一丝兴趣。
雷蒙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精神一振，继续说道。
“城里，主要有三大势力，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第一个，也是最强大的，是一个叫‘屠夫帮’的黑帮。他们的老大，外号‘屠夫’巴克，是个心狠手辣的二阶超凡者，据说他的能力和鲜血有关，非常诡异和残暴。屠夫帮控制了城里大部分的娱乐场所和黑市交易，没人敢轻易招惹他们。”
“另一个，是‘创生科技’在这里设立的办事处。大师您应该听说过，创生科技是横跨数个星域的巨型科技财阀，他们的势力深不可测。他们在这里的主要业务，就是高价收购各种稀有的异兽材料和基因样本。他们财大气粗，装备精良，连屠夫帮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
“最后一个，就是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猎人，自发组建的自由猎人公会了。”
说到这里，雷蒙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归属感。
“公会相对中立，不参与任何势力的纷争，致力于为所有在公会注册的猎人提供任务发布、情报交易、物资补给和最基本的庇护。您到了七号城，我个人建议，您可以先去公会注册一个猎人身份。有公会的身份作为掩护，会方便很多，也能避免掉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陈尧静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将这些关键信息一字不漏地吸收，然后在脑海中迅速构建起一个清晰的势力分布图。
屠夫帮、创生科技、猎人公会……
一个混乱、野蛮、没有秩序。
一个充满了机遇和危险的法外之地。
她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微勾起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这地方，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在前世，她也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擂台上，在尸山血海中，一拳一脚，硬生生杀出来的。
那种和平安逸、循规蹈矩的生活，反而会让她感到骨子里的不适和烦躁。
混乱，才是最适合她这种人茁壮成长的土壤。
【哟哟哟，听到了吗？我亲爱的美食家小姐。】
那个烦人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奥斯卡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的吊儿郎当，充满了让人听了就火冒三丈的欠揍味道。
【听听，听听，这个叫雷蒙的小土狗介绍得多卖力啊，尾巴都快摇断了。】
【屠夫帮？啧啧啧，一听这个名字，我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你想想，一个以‘屠夫’为名的帮派，他们的食堂里，肯定有很多很多美味的、充满了狂野风味的肉可以吃！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自助餐厅啊！】
【创生科技？哈！一听就是那种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的科学神棍。不过呢，他们既然是搞基因的，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好办法，让你这副弱不禁风、发育不良的身体变得更强壮一点。虽然过程可能会有点……小小的痛苦，比如被切片研究什么的，但为了能吃得更多，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对吧？】
【至于那个什么猎人公会……噗，那不就是给你这种新手小白准备的新手村任务大厅吗？专门发布一些‘杀死十只史莱姆’、‘采集五个草药’之类的无聊任务。唉，真是太可怜了，堂堂的……咳，总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对你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充满了美食和玩具的自助游乐场啊！还不快感谢我，把你带到这么一个好地方来？】
陈尧面无表情，自动将奥斯卡的聒噪和废话，当成车窗外的风声，彻底过滤掉。
她的注意力，早已被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所吸引。
灰败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土地。
嶙峋的、呈现出诡异金属色泽的怪石。
偶尔能看到一些形态扭曲、违反了她认知中所有植物学常理的奇异植物，它们有的像纠缠的血管，有的像伸出地面的惨白骨爪。
天空，不是蓝色的。
而是一种暗沉的、令人压抑的橘红色，仿佛一杯沉淀了铁锈的水。
两轮大小不一的、惨白色的月亮，一前一后地高悬在天际，散发着冰冷死寂的光。
这就是……实验室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龙徽鹭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口气，托付她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尽”的星河吗？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荒凉，死寂，压抑，处处都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远不如她前世记忆中，那片被高科技污染前、还残留着一丝生机的青山绿水来得赏心悦悦目。
就在这时，一丝莫名的、不属于她的情绪，如同深海中的暗流，从心底最深处，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她自己的情绪。
那是一种……属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带着巨大悲伤的失望。
仿佛一个期待了十八年礼物的孩子，在打开礼物盒的瞬间，看到的却是一捧冰冷的灰烬。
陈尧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皱了一下。
她用自己那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将这股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的情绪给压了下去，碾得粉碎。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软弱的、无用的、会影响她判断力的感觉。
她陈尧，杀人无数，心如铁石。
从不多愁善感。
车辆在荒野上又颠簸了大约三个小时。
远处的天际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模糊的、巨大的城市轮廓。
那是一座……丑陋的城市。
是的，丑陋。
这是陈尧看到它的第一印象。
整座城市，仿佛是一个拾荒者用捡来的、废弃的钢铁和合金，胡乱地、毫无美感地搭建起来的巨大垃圾堆。
高耸的、锈迹斑斑的围墙上，布满了纠结缠绕的高压电网，和一座座闪烁着红光的自动炮塔。
城内，各种奇形怪状、高低不一的建筑犬牙交错，像一堆长短不一的墓碑。
那些闪烁的、廉价的霓虹灯光芒，在昏暗的橘红色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头趴伏在地平线上的、奄奄一息却又凶性未泯的钢铁巨兽。
“到了，大师，前面就是七号城。”
雷蒙指着远处的城市，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港湾。
同时，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将他们连皮带骨吞噬掉的、冰冷的牢笼。
“碾压者”在巨大的城门口缓缓停下。
城门前，几个穿着笨重的外骨骼装甲、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守卫，正懒洋洋地靠在墙边抽着烟。
看到有车过来，他们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用手中的一个便携式仪器，对着车辆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嘀嘀——铁锤小队。”仪器发出了合成的电子音。
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守卫，叼着烟，用枪托不耐烦地敲了敲雷蒙那侧的车窗，声音吊儿郎当。
“哟，是雷蒙啊？又出去发财了？看你们这灰头土脸的样子，这次收获怎么样啊？”
“还行，弄了点小东西，混口饭吃。”
雷蒙早已习惯了这种盘问，他熟练地降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闪烁着微光的信用点，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算是孝敬的过路费。
守卫掂了掂手里的信用点，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后面的同伴升起栏杆。
“进去吧。”
车辆的引擎再次轰鸣，缓缓驶入了巨大的城门洞。
城门落下，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机油、酒精、汗水、劣质香水、烤肉和垃圾腐败的浓烈味道，瞬间扑面而来，粗暴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生物展。
有扛着比自己身体还宽大的巨剑、满身伤疤的佣兵。
有浑身插满了各种金属管子和闪烁着指示灯的线路、发出“咔哒”声响的机械改造人。
有穿着暴露、画着浓妆，在路边对路过的男人抛着媚眼的舞女。
还有一些穿着宽大的斗篷、将自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在角落里和人进行着某种秘密交易的黑市商人。
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彪悍与戾气。
他们的眼神，就像荒野上的野狼，警惕、贪婪、且充满了攻击性。
陈尧看着窗外这幅堪称末世浮世绘的景象，眼神平静如水。
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反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然而，当她那张与周围所有肮脏、混乱、粗野的环境都格格不入的、清丽绝伦的脸庞，出现在布满了灰尘的车窗后时……
整个嘈杂的、混乱的街道，出现了长达一秒钟的、诡异的寂静。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数道目光，无论是在做什么的，无论是什么身份的，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齐刷刷地投射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有最纯粹的、被极致美丽所震撼的惊艳。
有如同发现了一块绝世美玉般的、赤裸裸的贪婪。
有不加掩饰的、充满了原始冲动的欲望。
更有一些，是如同毒蛇盯上青蛙、猎人看待猎物般的、冰冷的恶意。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加喧嚣的爆发。
“妈的！快看！那辆车里有个妞！我操，长得真他妈的正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佣兵，指着车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哪来的？新来的？看那皮肤，那脸蛋，啧啧，是哪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迷路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了吗？”
“嘿嘿嘿，这细皮嫩肉的，要是能抓来，献给屠夫老大，肯定能换个天大的好价钱！说不定能让我们兄弟几个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别做梦了！你看那是铁锤小队的破车！雷蒙那家伙，不知道从哪走了狗屎运，拐来了这么个极品！”
各种污言秽语，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肆无忌惮地在街道上响起，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嗡嗡作响。
雷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继而涨成了猪肝色。
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像盘踞的蚯蚓。
他猛地回头，对自己那几个同样脸色难看的队员低声咆哮道：“都他妈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把眼睛放亮点！别让那些不长眼的苍蝇靠过来！”
队员们轰然应诺，纷纷抓紧了手边的武器，眼神凶狠地瞪着窗外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
吼完手下，雷蒙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转头看向陈尧，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大……大师……您，您别在意……这帮家伙……就是一群没开化的混蛋，一群人渣！”
他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大神”，因为这些污言秽语而发怒。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陈尧一个眼神，他就立刻冲下车，把刚才叫得最欢的那几个混蛋的舌头给割下来。
然而，他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出现。
他看到的，依旧是陈尧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
仿佛那些污言秽语，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
她只是淡淡地、随意地，扫了一眼窗外那些充满了贪婪和欲望的目光。
那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平静，空洞，深邃。
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一群……聒噪的，即将死去的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