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利维坦似乎对陈尧的识时务，感到很满意。
它那双如同熔化黄金与岩浆混合而成的竖瞳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赞许。
仿佛一位帝王，在审视一个刚刚学会跪拜的蛮族酋长。
“有作为‘掠食者’的觉悟。虽然，还很稚嫩。”
它的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审判的威严，却多了几分玩味的评判。
“弱者，就该有为强者服务的自觉。这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真理，小虫子，你似乎比我想象中，要领悟得更快一些。”
“去吧，我的……小附庸。”
那个词，被它刻意地、缓慢地吐出，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赐感，仿佛这个身份，是陈尧毕生都该引以为傲的荣耀。
“让我看看，你这只刚刚破壳，连绒毛都未褪尽的‘同类’，究竟有多少值得我投入时间的潜力。”
“别让我失望。无聊的戏剧，我看过太多了。”
说完，它那硕大无朋，足以遮蔽天光的头颅，缓缓地，带着一种慵懒而又无可匹敌的威势，缩回了那棵石化古树上，深不见底的漆黑树洞之中。
仿佛神祇收回了投向凡间的目光。
那两盏探照灯般的巨眼，最后深深地看了陈尧一眼，其中的意味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漠然的、看待实验品的冷酷。
随后，光芒熄灭。
洞窟，重归黑暗。
笼罩着整片核心区域的，那股令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连灵魂都在战栗的君王威压，如同退潮时汹涌的海水，迅速而彻底地退去。
威压消失的瞬间，一种虚脱感席卷了每一个还活着的生物。
周围那因为极致恐惧而彻底死寂的环境，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键。
远处的虫鸣，虽然依旧微弱，却重新响起。
风，似乎也敢于再次吹拂，带着沼泽特有的、混合着腐败与水汽的腥气，灌入肺中。
空气，又能自由地流动了。
“呼……呼……呼……哈……”
莉莉丝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沾满黏液的地面上。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濒临死亡的鱼，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足以让普通人中毒的瘴气。
在这一刻，这污浊的空气，却是如此的甘甜。
她的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身的作战服黏在皮肤上，勾勒出因为恐惧而不断起伏的曲线。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峙，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每一秒，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徘徊。
那感觉，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都要恐怖一万倍，一亿倍。
那不是力量的对抗，不是技巧的比拼。
那是纯粹的、来自生命最本源的、印刻在基因深处的，绝对等级压制。
是一种蚂蚁仰望星辰的无力与渺小。
她毫不怀疑，如果那头自称“利维坦”的怪物想，它甚至不需要动一动爪子，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的灵魂像被捏碎的玻璃球一样，彻底崩溃，化为虚无。
“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莉莉丝的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冬日里没校准的破旧收音机。
她挣扎着，用手臂撑起上半身，看向不远处那个静静站立的背影。
陈尧。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更深层次的恐惧。
这个女人……
这个叫陈尧的女人……
她竟然真的和那头如同神魔般的五阶怪物，达成了某种……协议！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那个怪物说的每一个字。
同类？
附庸？
掠食者？
这些词汇，像一枚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莉莉丝的脑海里，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她到底是谁？
她和那头恐怖的怪物，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怪物会称她为“同类”？
莉莉丝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老旧电脑，CPU已经烧了，屏幕上只剩下了一片乱码。
她对陈尧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摔得粉碎。
【活下来了？哈！真是天真得可爱啊，我的小拖油瓶。】
奥斯卡的声音，在陈尧的脑海里猛地炸开，充满了压抑到极点的愤懑和不甘。
【我看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不，这比喻不对！我们这他妈的是被龙一脚从它的潭里踹进了满是核废料的虎穴！】
它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失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只剩下纯粹的暴躁。
【那家伙，那个叫利维坦的鳞片混蛋！它摆明了是拿我们当枪使！当猴耍！当一次性的消耗品！】
【让我们去跟创生科技那帮武装到牙齿的疯子死磕，它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老巢里睡大觉，顺便看看现场直播？】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它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它的脸皮是不是跟它的鳞片一样，是宇宙里最厚的物质，连中子星对撞都磨不掉一层皮？！】
奥斯卡显然被气得不轻，精神力波动剧烈得像是在刮十二级台风。
【美食家！陈尧！你刚才脑子是不是被那家伙的口臭熏晕了？还是被它的威压吓傻了？】
【你就不应该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快！那么像个迫不及待要去领赏的哈巴狗！】
【你应该跟它讨价还价！你应该跟它拉扯！你应该表现出宁死不屈的气节，然后再半推半就地索要好处！】
【比如，先预支一点所谓的‘指点’！让它先吐两句干货出来听听！】
【或者干脆让它吐一口龙血，不，龙口水也行！给我们当定金！那玩意儿肯定是大补之物！】
【现在好了！全完了！我们变成什么了？免费的打手！自带干粮的炮灰！还是那种随时会嗝屁，连抚恤金都没有的临时工！】
奥斯卡的咆哮在陈尧的精神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闭嘴。”
陈尧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的精神世界，像是一片被绝对零度冻结的冰原，不起丝毫波澜。
奥斯卡的咆哮，就像是遥远天边的一阵无意义的风，吹不进她专注的核心。
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利维坦身上，转移到了接下来的计划。
她走到莉莉丝面前，投下的阴影，将女孩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环境中，仿佛没有焦距，又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个还在发抖的女孩。
“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且没有丝毫温度。
“啊？哦……哦！”
莉莉丝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仿佛被教官训斥的新兵，手忙脚乱地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
因为太过紧张，她的脚下一滑，差点又摔倒，最后还是扶着旁边一根湿滑的树根才勉强站稳。
她像一个在老师办公室里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双手无措地抓着衣角，根本不敢去看陈尧的眼睛。
此刻的陈尧，在她眼中，其恐怖程度，似乎已经不亚于刚才那头巨龙。
巨龙的恐怖，是源于物种等级的绝对压制，是一种天灾。
而陈尧的恐怖，是一种未知的、近在咫尺的、无法预测的危险。
“它……它让我们……去干什么？”莉莉丝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声地问道，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去杀人。”
陈尧的回答，言简意赅，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撞在一起。
“杀……杀人？”莉莉丝的心猛地一颤，“杀谁？”
她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是去清理一些沼泽里的其他怪物？或者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敌人？
“创生科技的人。”
陈尧吐出的这五个字，像五根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莉莉丝的心脏。
莉莉丝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创生科技！
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名字！
那个连联邦军方都要忌惮三分的、盘踞在阴影中的巨型科技财阀！
那个将陈尧当成“实验体”，对她们二人进行着不死不休追杀的恐怖组织！
现在，那头怪物，竟然让她们……去主动攻击创生科技的精英部队？
莉莉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不是去杀人。
这不是去战斗。
这是去送死！
是拿着鸡蛋，去撞击一颗正在高速飞行的陨石！
“不……不行啊！”
莉莉丝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哭腔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那可是创生科技啊！”
“根据我们之前逃亡时截获的零碎情报，他们派来追捕我们的，是一支精英小队，每个人都装备精良，甚至可能……可能有四阶的改造者带队！”
“他们肯定有很多人，还有很多我们根本没见过的、专门用来对付异兽的厉害武器！我们只有两个人……不，只有你一个人能打……我……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拖后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她说得对！她说得太对了！】
奥斯卡立刻在陈尧脑中大声附和，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赞同。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这个哭哭啼啼的小拖油瓶，在送死这件事上，看得比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清楚一百倍！】
【我们现在是什么？两个会走路的移动靶子！还是那种自带GPS全球定位，上面闪着“快来打我”霓虹灯的靶子！】
【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凭我们俩，就能去跟一个科技财阀的王牌部队硬碰硬吧？你是不是拟态的时候，把脑子也拟态成棉花糖了？】
陈尧没有理会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奥斯卡，也没有在意眼前梨花带雨的莉莉丝。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莉莉丝的哭声渐渐变小，直到奥斯卡的嘲讽告一段落。
她才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弧度。
那笑容，让莉莉丝不自觉地停止了抽泣，也让奥斯卡闭上了嘴。
“谁说，我们要跟他们硬拼了？”
陈尧的目光，越过莉莉丝的肩膀，望向了那片危机四伏，此刻在她眼中却又充满了无尽机遇的黑暗沼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那个大家伙，说我是它的‘附庸’。”
“它以为，它把我当成了它的‘枪’，一把用来清理门口苍蝇的，顺手捡来的枪。”
“它高高在上，等着看一出好戏。”
“但它不知道……”
陈尧的眼中，闪烁着一抹属于顶级猎人的，狡诈、冷静而又疯狂的光芒。
“在这场盛大的狩猎里，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说不定呢。”
她缓缓转过头，视线再次投向那棵巨大的、如同一座小型山峦般的石化古树，那个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洞穴。
利维坦……
一头来自“裂隙”，拥有极高智慧，实力深不可测的五阶霸主。
它傲慢，自负，将一切都视为掌中的游戏。
创生科技……
一个拥有恐怖科技实力，野心勃勃，甚至敢于觊觎五阶异兽的神秘组织。
他们谨慎，狠辣，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而她，陈尧。
一个被夹在两者之间的，看似最弱小，最不起眼的，“实验体六号”。
一个刚刚逃出囚笼，一无所有的“猎物”。
三方势力，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死亡沼泽里，因为各自的目的，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任何一方，都想成为那个螳螂捕蝉后，最后的“黄雀”。
这，才是有意思的游戏。
这，才是真正的，在刀尖上舞蹈。
【哦？】
奥斯卡的声音里，那股子愤懑和暴躁，像是被冷水浇灭的火焰，渐渐平息。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丝压抑不住的、病态的兴奋。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光要去当那根搅动风云的棍子，还要趁着水浑的时候，大捞一笔？】
它的声调都变了，从刚才的尖锐刻薄，变得有些……猥琐和期待。
【嘿嘿……嘿嘿嘿嘿，这个我喜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没那么老实！】
【我就喜欢你这副蔫儿坏的样子！表面上答应得服服帖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背地里一肚子坏水，盘算着怎么把所有人都坑进去！】
【这才对嘛！这才有我们高贵的拟态兽一族的风范！我们是什么？是天生的欺诈师！是混乱的代言人！是宇宙级别的麻烦制造者！】
奥斯卡的情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瞬间从“悲观的受害者”切换到了“狂热的阴谋家”模式。
【快说吧，我的美食家，我亲爱的宿主，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女人，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毒计？】
【需要我做什么？是负责在精神层面污染他们，让他们集体看到不可名状之物然后发疯？还是负责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我那无与伦比的、超越了时代和物种的智慧，给你提供最完美的战术指导？】
它的语气里充满了邀功和自吹自擂。
“我需要你的‘鼻子’。”
陈尧言简意赅地说道。
“和你的‘嘴’。”
【鼻子？嘴？】
奥斯卡愣了一下，似乎没跟上陈尧的思路。
【什么意思？让我去闻他们的屁股，然后用嘴去咬吗？我跟你说清楚，我，伟大的奥斯卡，可是有格调、有品位的兽！这种粗鄙不堪的活儿……虽然听起来好像也挺有趣的，但你得先说清楚！】
“创生科技的人，很快就会进入这片核心区域。”
陈尧没有理会它的耍宝，她的思维，像一台精密的超级计算机，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利维坦的‘领域’，或者说它自身存在所形成的威压场，会持续压制这片区域的常规电子设备。他们的雷达、热成像、生命探测仪，效果都会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失灵。”
“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但同时，这片区域浓郁的瘴气，和复杂的能量场，也会影响我们‘万花筒’系统的部分功能，尤其是远距离感知。”
“所以，我需要你，奥斯卡。”
陈尧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我需要你动用你那属于拟态兽最原始的本能直觉，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去‘闻’，去‘听’，去‘感知’。”
“‘闻’出他们的位置，他们的人数，他们的动向。”
“然后，用你的‘嘴’。”
陈尧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
“用你最擅长的能力，去模仿他们的内部通讯信号，截取他们的情报，然后……制造混乱，分割他们。”
陈尧的计划很简单。
也很恶毒。
她不打算正面迎击。
她要像一个真正的沼泽幽灵，游走在这片即将变成血肉磨盘的战场边缘。
她要利用信息差，和绝对的环境优势。
她要让奥斯卡成为一个看不见的“内鬼”，一个在敌人通讯频道里散播恐慌和假消息的魔鬼。
她要将创生科技这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猎杀部队，像切香肠一样，一点一点地，分割，包围，然后……蚕食。
她要让他们在真正踏入这片名为“利维坦巢穴”的化尸炉之前，就先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来自信息幽灵的，绝望。
【哇哦！】
奥斯卡听完，发出了一声充满赞叹的、长长的惊叹。
【阴！太阴了！损！太损了！毒！简直毒得流油啊！】
它的精神力波动里充满了愉悦和兴奋，像一个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美食家，你真是个天生的战术大师！不，战术大师都太光明正大了，你就是个天生的阴谋家！我开始有点同情创生科技那帮可怜虫了，他们惹了谁不好，偏偏惹了你这么个披着无害少女皮的远古魔鬼！】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这活儿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大包大揽的豪气。
【包在我身上！论阴阳怪气、挑拨离间、制造内部矛盾，我，伟大的奥斯卡，愿称自己为全宇宙第二！】
【至于第一嘛……】
它嘿嘿一笑。
【当然是正在想出这个毒计的你了，我的美食家！】
“你，”陈尧没有理会它的吹捧，转头看向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莉莉丝，语气不容置疑，“跟紧我，不要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否则，我不保证你的安全。”
莉莉丝浑身一颤，看着陈尧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疯狂地点了点头，连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她隐约听懂了陈尧的计划，那是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疯狂而大胆的计划。
她不知道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但她知道，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紧紧跟住眼前这个比怪物更像怪物的女人。
陈尧不再多言，转身，如同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沼泽边缘的阴影之中。
她的脚步，落在那湿滑的、腐烂的植被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场狩猎，即将开始。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猎物。
【嘿，美食家，】奥斯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你说，等我们把创生科技的人玩残了，那个大家伙会不会真的给我们什么‘奖赏’？比如……一根它的龙牙当纪念品？】
陈尧没有回答。
她的全部心神，已经沉入了这片黑暗、致命，却又充满机遇的沼泽里。
她的感官，在奥斯卡的辅助下，正以前所未有的敏锐度，向着黑暗深处，无限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