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天天过去,休日也一天天进了。
工资还没有结呢......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长久以来的麻木中,艾尼斯风神干涸的心湖好像被注入了活水,荡漾出一圈圈涟漪。她隐约感觉到,如此循环往复的生活即将迎来些许动荡。
她对册子上红笔圈画的“剩余价值理论”还不甚理解,即使书上的笔记做得如此周全,生怕人看不懂似的,不过这晦涩的文字还是给她的阅读造成了不小的障碍。
可她放不下,某个周日的下午,她来到中央特雷森,想找千明代表谈谈。
千明代表并不意外她的到来,招呼她一起去见一个人。
“学姐,你从哪里学到这些东西的?”
“和你一样的人——劳动者,从劳动者那里学来的。”
她忽然加重了语气。
“风神,你要知道,我们现在聊的东西,万万不能让除工人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这是——能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学问,在那以前,我们要耐受得住。”千明代表再三叮嘱她,回头瞥见艾尼斯风神眼中迸发的光芒。
“或许,我应该让你先看这个——”果然,没有工人能不接受这一门学问。千明代表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先给她看看宣言呢?枯燥的理论知识应该给她的求知路途增添了不少阻挠吧?她真应该先让她看看宣言。
她从兜里取出一本红皮小册子,把它塞进艾尼斯风神的上衣口袋,并拉上拉链。
“学姐,现在学校里,呃,理事长办公室里和你有一样想法的人有多少?”
“多少?”她重复了一句,摊摊手。
“原来只有我一个,然后是天狼星象征,其实鲁铎象征被我逼着看了一点,但她似乎还不太认同,这也难怪。之后是白仁,再是气槽......”千明代表顿了顿,“到了。”
面前是教职工宿舍。艾尼斯风神随千明代表上了楼,她停在一间宿舍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渐进的脚步声,门开了,站着一个金发的马娘。她身着一席卡其色大衣,头顶深灰色的八角帽。见客人来了,她稍向后仰去,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明媚:“啊,千明代表同志,这位就是艾尼斯风神同志了?来,有什么问题进来慢慢聊。”
环顾四周,这个俄国女人的房间布局和爱丽数码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用的最多的书籍和纸笔放在最靠手边的位置,其它许多可有可无的器具则削到了最简。整个屋子明亮而整洁,物件少而不显空闲。
是的,就是她!艾尼斯风神想起来之前在操场上见过她。千明代表看起来很大方,但坐在这位不高的女子旁边时却显得格外谦虚。见此,她未免也有些紧张。
“坐下来,艾尼斯风神同志,别那么严肃。”她转头和千明代表说:“你看看,你别搞得那么正式,这位同志都有些不自在了。”
千明代表轻轻一笑,翘起二郎腿,倚靠在椅子上示意艾尼斯风神坐下。“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钢铁洪流女士了。”
“钢铁洪流女士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艾尼斯风神,请多指教!”
“犯不上用什么敬语,太见外了。”钢铁洪流朝艾尼斯风神那边挪了挪,“你既然看过了宣言,就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上下级的关系。”
“我给她先看的das kapital。”
“好吧,那么首先,艾尼斯风神同志,我们之间相处的第一条,是放弃你和你上司那一套社交的技巧,我们不兴这一手。”钢铁洪流的声音压了下来,面色却很平静。这让艾尼斯风神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所以,是那一块地方有问题呢?”
“剩余价值理论......你能从头讲给我听听吗?”
对于她的直率,钢铁洪流却好像丝毫没有戒备一样,可谁又能猜到这样一个和蔼的人在面对投机家时犹如世界上最残忍的暴君呢?钢铁洪流好像自然而然地对工人群体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切感。
“那么靠近一点,你也带一只笔......”
钢铁洪流一手抵在书上,一手搂着她的肩,她时而响亮时而平和地讲解着,绘声绘色地演绎着,把她对世间资本全部的痛恨凝聚在一个又一个精炼的字眼里。艾尼斯风神听得入了神,她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真理的样貌了,而在厘清了它这样那样的运行机制后,她也深切地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是如此地惧怕它。
“该怎么办呢?”
“先学习知识,准备着。它还远未到达临近崩溃的时候。”
艾尼斯风神有些怅然若失地点点头。
光明撕开夜的一角,照在一小撮不眠的人的脸上,吞噬着他们心里对未知的恐惧,可认清它的渺小后,他们却又陷入更大的绝望之中。
可既然已经见识过了太阳,人们便再也无法忍受黑暗了。艾尼斯风神的问题没有解决,她没有告诉她自己工资的事情,她觉得丢脸,她要自己解决自己分内的事情,她从来不是个爱四处求人的人。
她很难再对那些人抱有什么希望,幻想他们大发慈悲,她潜意识里对她说,自己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回去后,艾尼斯风神发了疯一样地查找各种工人讨薪的案件,是的,她忍不下去,她要讨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收集了国内外三十余起工人维权的事件,总结着要点。她甚至拉拢了和她一同打工的玉藻十字,因为她读到书上说过,工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她准备继续集结其他和她一样被拖欠工资的人们。
紧张的日子过得一天慢过一天,而某种异样的气氛却从女儿身上传来。
母亲虽然中了风,瘫了半边身子,可神志依然清醒得很。时不时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很难真正地熟睡过去,使得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觉与不觉的临界状态震荡。
因此,每一个漆黑的深夜,女儿轻轻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上床的时候,她总是醒着的,却又总怕女儿察觉而担心,于是她忍着疼压低了喘气的声音。女儿太累了,以至于一倒头就睡着了,睡得又死,此时她才可以稍微大声一点呼气。
可这些天不一样。女儿回家后第一件事情不是脱衣服睡觉,而是打开台灯最弱的一档,伏在狭小的桌前写写画画。她直不起身子,不知道她究竟在读写些什么,但从她一声声“啊”“哦”“果然......”中,她敏锐地探知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听见笔尖在纸张上起舞的声音,这样的动静会一直持续一个多小时,随后仅存的一束微光熄灭。
她只能凭空揣测女儿在写什么东西,兴许是找到了一份没那么遭罪的工作?想到这里,她总是咧嘴一笑,可转念一想,没准是哪里的欠条又发过来了呢?那些凶神恶煞的黑衣男人曾把她的宝贝女儿打的鼻青脸肿,不,不不,但愿不会如此。
很快,她无头无绪的猜想结束了,因为最近的两个晚上,和女儿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芦毛的马娘。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可她看起来不像是哪个工头的样子。母亲压抑心里的疑惑,侧耳旁听着她们的对话。
一开始,女孩们的声音很小,像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她的耳朵有点背,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慢慢地,房间里的空气开始躁动起来。
那是一个小个子关西腔的女孩,嗓子里总感觉随时要冒烟。她的喉咙有点哑了,后来母亲知道她是因为没有按规定佩戴口罩吸入过多粉尘导致的。那女孩也放得开,以为她睡了,也不把自己女儿当外人,小声嘀咕着。
“你之前说的那个,喂,就是那个....什么理论,跟我细细说说呗。”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心头一颤。可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她听不太明白的话语,她努力地尝试去理解女儿的话,却总是跟不上她的节奏。
艾尼斯风神为了能让玉藻十字听懂自己的话语,已经简化了许多复杂的话术,可对她那位没多少文化的老母亲来说,还是太深奥了些!谢天谢地,尽管她听得不甚明白,却还是捕捉到几个高频出现的单词:“剥削”“资本”。
她凝视着女儿的后脑勺,像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一样。看着女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手舞足蹈地进行着她胜大的演讲,老母亲可着实被吓坏了。
“她多半是听信了一些反动的坏家伙的鬼话!”她暗自琢磨。
“笃笃笃”,艾尼斯风神的笔杆子在纸上点了几下,对方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天皇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咯?”
“不,玉藻十字,他们现在除了傀儡什么也不算。”
“那么说,是首相?”
“不对。”
“难道是美国人?”
“都不是。”
艾尼斯风神站了起来,母亲看不见她背光的面庞,但想必是严肃地可怖。
“是这套该死的生产关系。”
“所以,怎么做呢?”
“我们联合起来,打破它。”
“哼”,对方发出不屑的笑声。
“你在做梦?怎么,订包装盒订傻了?啊?”被称为玉藻十字的马娘太息着拖长了绝望的哭腔,“喂,你啊,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厂里其它的工友!你不会真以为靠我们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我们一步步来,先争取我们应有的工资......”
“得了吧!你省省心,我劝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趁早摆烂得了!我们现在知道这个巨大的机器是怎么运转的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能让全世界所有的工人都知道吗?你难道要消灭全世界所有的老板吗?这不是你该想的问题,你该想想怎么趁早换一份更好的活去干!”
艾尼斯风神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呢?难道你不也在这破厂里一天天没日没夜地忙活?你怎么不去想想换一份更好的?”
一听这话,玉藻十字突然“噌”地一下跳起来,一把揪住艾尼斯风神的领子,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死死瞪着艾尼斯风神的眼睛说:“我的事情,不用你教!今天是你在求我,我没有义务受你指手画脚!”
艾尼斯风神冷冷地看着她。
“玉藻,你说过你很孝顺......”
“滚。”玉藻十字低声道,侧过身子就要出门。
“你没有你想象的孝顺,你在作茧自缚。”艾尼斯风神按住她的肩膀,一个侧步来到玉藻十字身前,“你的苦难是你自我伪装的障眼法,你用它来欺骗自己,说服自己是做着问心无愧的事情。”
“你有病?”
“你知道你干一辈子都无法还的清......但你仍坚持要做,因为你畏惧自己良心的审视,你营造出‘我依然努力地想为我的家庭付出什么’的氛围麻痹自己,却忽视了你目前的收入相比你的账单而言根本无能为力,你害怕改变,害怕......”
“咚——”艾尼斯风神被摁在墙上,玉藻十字不知在吞咽着什么,只见许久她抬起头来,嘴角拧地不成样子:“风神,如果你不想......我们撕破脸的话......”
“我们永远不会撕破脸。”艾尼斯风神平静地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proletaria。”
“少来这一套。”
“我们有共同的诉求,我们有共同的处境......”
“别给我扯....什么...近...”
“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够了......”
“你不想真正改变你现在这种慢性自杀的状态吗?”
“够了!”
“你的母亲......她是否愿意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
“......”
床头的老妇人不禁高高卷起耷拉的眼睑,这个姑娘竟和自己女儿是如此相似!
争锋相对的火药味淡了下去,一会儿,她听见女孩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母亲艰难地仰起头,看见那女孩伏倒在自己女儿的怀里,她的双手紧紧攥住女儿的衣襟,身子不住地颤抖,像风雨中受惊的燕子。可那柔弱的啜泣很快变化成了愤怒的嘶吼,仿佛是被锁链束缚住喉咙的狮子拼尽全力的咆哮,夹杂着西北冷风的凛冽和干枯,她咳嗽着,像在撕咬着什么,战栗着,直到沙哑得再不能呼出一点声音。
艾尼斯风神轻轻拍着玉藻十字的背,手心拂过她背上被开发商殴打的血痕,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不少,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自己身上缠绕着的债务。
“我们在尝试改变......咱穷苦人横竖都是一条命,与其没心没肺地让那些蛀虫们吸血,不如放手一搏。”
“风神,你可曾想过,如果你出事了,你家里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怎么办?”
“我会和我认识的一些人说好的,一定会的。”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愿意帮你?”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Communist。”
艾尼斯风神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玉藻十字的头颅却愈加昂起。她不知道她之后又说了什么,只看见玉藻十字做出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
又过了许久,她忽然看见女儿将自己的左拳搞搞举起,随后,一个颤颤巍巍的拳头也缓缓升起,那是玉藻十字的左手。
“Workers of the world,Unite!”
这是那个不眠之夜,她所听得见的最后一句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