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弥散着油烟和薄雾的小吃街里,身着黄马甲的队伍显得不同寻常地冷清。
骑手们之间好像少了很多话,染着黄头发的男子,比往常格外得沉默寡言起来。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嘴里嘟哝着,眼睛则往平常那姑娘站着的卷帘门口张望。
那姑娘不见了。
“好像是辞掉了上午的活,现在整天都闷在厂里呢。”叼着一条烟的男人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只手捂着烟,另一只手伸进屁股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听说是个外企啊?一个姓招还是啥的?唔——姓赵,对!姓赵的,他的厂,给里见家族搞批发的。”
好像是跳进鸡窝的蚂蚱,顿时就引起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谈论最多的,无疑于“里见家族”“赵姓男子”等等真假难辨的绯闻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大家对这两货色的评价不是很好。
“去哪里了?嘿呦我的天。还不如老老实实呆这里送外卖呢。老子去年在那边的电子厂干过,简直不是个人待的地方。”一个矮个子瘦男人扯着拖拉机一样的嗓子吼叫着。
他不知道,艾尼斯风神早就天天到那边去打卡了。
眼见着众人议论纷纷,叼着烟的男人嘴角咧开一个狡黠的笑容,掐了烟大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顿时,人群安静了下来,零星有几声将尽的喧哗,大家都想听听这个情报灵敏的智者的发话。
“就昨天下午,出事了——”他故弄玄虚地转过身,“出事了————”
“啥事啊?”
“啥事,嘿嘿……”他转回过头来,“来条烟,我瘾犯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声声谩骂不绝于耳。可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拿到根烟点上,随后说道:
“那妮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些什么理论,说服了几十来号人在厂里搞罢工讨薪呢!还带了个胆大包天的记者…..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一个人都不知道?”
“好像是出什么事了,昨天我下午经过那玩具厂的时候,里头好像有斗殴的声音,我忙着送饭,没空进去看,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
“然后呢?钱拿到了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她竟然有勇气去和那些人碰一碰,不排除她以前学校里有靠山的可能,但更可能的是——你看现在根本没有新闻报道这码子事,应该是没啥好下场吧……”
男人抽完烟,神情凝重起来,艾尼斯风神这个名字在寂静中缓缓消散。最终,在卷帘门拉起的一刹那,骑手们恢复了往日的嘈杂,小吃街又好像注入了活力一般。
可愁眉苦脸的人依旧愁眉苦脸。人群之中,永远不乏特立独行的逆行者。他们不是想得比一般人多,就是情感比一般人丰富。
艾尼斯风神,两者兼具。
是的,被说中了。
她原先设想着拉着工友们一同曝光,讨薪之余甚至能赚得一笔赔偿,而后全身而退。她考虑过鱼死网破的结局,但她坚信即使这种事发生了,也足以造成一定的社会影响,可事与愿违。
落得个一头攥死的结局、
年轻的工人们天真地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庞大的利益网络中,他们无畏的抵抗甚至显得可爱。
这个策划了整整两周的计划,妄图绞杀巨人脖颈的计划,连巨人的脚脖子都没能摸到。他不屑于正眼看她。至于那一同而来的,满身肮脏污垢的工人们,那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根本不配他亲自出手。要不是主管去进行他该死的私人会议去了,哪里需要他赵江虹亲自出马?
艾尼斯风神和她那可怜的小跟班记者,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本地大型报社的着装。这一帮子不入流的东西相比于明天饭局上的大人物而言是如此的低贱不堪。以至于他不想跟他们有任何的语言交流。他也不开门,任由他们站在玻璃后边愤怒地诅咒着——又不是什么高级技工,这种货色扔了后有一大批饥肠辘辘的人顶上,根本犯不着和他们浪费口舌。他简单一通电话,半小时后,几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就齐涮涮地停在工厂门口。
“砰——”随着仓库大门的一声巨响,尖叫和嘶吼声顿时贯彻到了厂房的四面八方。一时间,棍棒的敲击声、沉闷的坠地声、恐惧的长啸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世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乐。赵江虹这种习惯了办公室清闲的人自然不待见如此吵闹的氛围。不过好在这些打手们动作还算迅速,不到二十分钟时间,这不算危机的危机就解除了。
他提了提领子,把镜片擦干净,然后带上白手套,晃晃悠悠出了门。
“嗒、嗒、嗒——”
皮鞋在金属的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工厂里。被打手们压制的工人们不敢抬头,他们此时丧失了先前一切的自信,失魂落魄地颤抖,嘴角不知是汗还是血珠,随着抖动的嘴唇吞吐着,不时挤出几个暗红色的气泡。
“何苦呢……”赵江虹扫了一眼人群,低下眼摇了摇头,“可笑。”
他踱到艾尼斯风神面前,两个黑衣马娘把她死死按在身下。他伸出皮鞋,用脚尖勾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你是头儿对吧?”
艾尼斯风神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谷没有和你们说月底发钱吗?我们这边很多小青年,思想上不重视自我的提升,行动上摆脱不了自身的懒惰,吃不了一点苦,成天到晚虚度光阴。你觉得,你不奋斗就能有收获吗?你不经历一个积淀的过程就能有成功吗?丝毫没有一点责任心,凝聚力!怎么能搞好思想工作呢?”
“骗子。”艾尼斯风神嘴角挤出俩字。
“你的格局也仅此而已了。你们如果就这么跟着她,一辈子不可能有出息!财务收支你比我们还要清楚?现在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公司的困难你又何曾想过?你只想着你自己吗?甚至能枉顾大家的共同利益,拉这么多人下水?”
他收回脚,一挥手,低下的人将工人们尽数放开。
“想告的赶紧去找工会,还想挣钱的就赶紧上机去!”
工人们面面相觑,相互拥挤着,像不安的企鹅,颤抖着,抖出一地的焦躁。
艾尼斯风神侧着头望着工人们,却看见有人躲闪着她的目光。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按得更紧了。
一个小个子男孩,跟她差不了多大,目光飘忽着,看看她再看看赵江虹。他的脸色比深秋里的落叶更加枯黄,表情仿佛是丧母一般。他的右脚挪动着,此时他抬头,以一种绝望而悲悯的姿态向着艾尼斯风神草草鞠了一躬,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机位……
一个人,又一个人……好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工人们踟蹰着,缓缓地右行,艾尼斯风神别过头去。
最终,只留下玉藻十字,伫立在原处,握着拳头,像头狮子一样盯着赵江虹。
“想罢工,那你们自便吧。”赵江虹不想废话太多,失去两个职工不影响整个工厂的运行。他也不在乎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姑娘的官司,毕竟这方面他早就轻车熟路了。他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只需指派几个下属就行了。
艾尼斯风神被驱逐了出去,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一切。
玉藻十字,和她一同,站在晚风中,强忍着泪水,她的肩头耸动着。突然,她转身一把擎住艾尼斯风神的衣领,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质问:“你!……你说的……” 艾尼斯风神按住她颤抖的手,玉藻十字好像挣扎着要说什么,她的嘴唇仿佛在和脑子打架一样,可最终她没能说出什么。她紧握的左手松弛了下来,从脸颊到脖颈都在抽搐,唯一不变的是那狮子一样的目光。 愧疚爬满了艾尼斯风神的身躯。这是她们所有的收获——一顿毒打和下岗。恐怕整个东京鲜有地方能容得下她们了。 或许更糟,因为艾尼斯风神还需要赔偿记者的工伤费,而即使没有签订什么条款——因为她们都无法想象事情会如此发展,艾尼斯风神的良心也决不允许她对记者的伤痕视而不见。 “如果我们不去和他们斗——”玉藻十字一字一顿地说。 “那么我们今天的伤痛将会毫无意义。” “你不是说粉身碎骨,物质不灭吗?行,我们和他们就斗争到底,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艾尼斯风神猛一哆嗦,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玉藻十字,好像要哭出来一样。是的,她本以为即使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白色闪电也禁不住如此的摧残,可——唔——是啊,拥有如此气性的强大赛马娘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呢?
“怎么,你想做逃兵吗?”
玉藻十字的脸像泥塑的雕像,工厂的印记就如同刀刻一般深深烙在她的双颊上,棱角分明。她已然不会再为了万恶的资本流露剩余的表情了,可如果细细观察,却发觉她一对挺直的耳朵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是寒风里的铿锵玫瑰。
“你不是认识学校里几个什么同志吗?她们能帮上忙吗?”
“恐怕这样的局势她们也无从下手,但……”艾尼斯风神话锋一转,一想起玉藻十字立下的誓言,她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了光辉,“有一位常年活跃于一线的记者,她没准能帮到我们。”
“你还想再花钱请一个累赘?”
“不,那个人脾气古怪,但她绝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为我们这些人正言的机会。”
“她叫什么?”
“乙名史。”
“希望她真有那么神。”玉藻十字不屑地双手插胸,“明晚,赵江虹会出席鞍本真理子的晚宴。据我所知,那一桌子人没几个好鸟。既然你我都已经破釜沉舟无所顾忌,那么我们就要选择最能把事情搞大的时候。”
“我已经不在乎那份工钱了,我选择只要他们去死!我不孝,我自私,是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玉藻十字朝着工厂的方向大骂。
“我要世人都看清他们的嘴脸,他,还要那个里见家的大慈善家,以及最该死的,那个叫鞍本真理子的臭婆娘!”
艾尼斯风神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满脸通红的玉藻十字,不知道怎么安抚她的情绪。可相比而言,她也是个需要得到安抚的人儿啊。
“小玉,那么我们去找乙名史小姐吧。”
玉藻十字不答话,一抹眼角,拉着艾尼斯风神便走。
乙名史记者是知名人士不错,可她住宿的地方实在另业内其他人士大跌眼镜。联系报社无果后,她们去中央特雷森来回跑了好几趟,终于探到消息,在一栋拥挤的商品房里找到了她租下的小隔间。
连贫穷如艾尼斯风神也感叹,如此大名鼎鼎的职业记者竟然就住在一间不比她家大多少的公寓楼里。她审视了下大门——一扇装着破旧防盗门的绣铁门。出于礼貌,她按下门铃,许久无果后,玉藻十字忍不住在门上拍上一掌,里头才传出一些动静来。
开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没精打采地看着她们。她的头发上还散发着隔夜外卖冷油的味道,衣服上除了斑点还是斑点。见她们来了,她直愣愣地开口问道:“干什么?”
“我们想请你帮忙曝光拉曼达电子厂的恶意欠薪行为,他们打伤工人,拒绝赔偿…..”艾尼斯风神满脸郑重地说。
“求求你。”
乙名史记者上下打量着二人,好像在扫描着什么一样。随后,她沉思几秒,慵懒的表情逐渐在那张松弛的脸上消失了。突然,她抬起头,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尖锐起来。
“请进吧。”她严肃地说,声音不大,但很有劲。
“你愿意帮我们?”玉藻十字随口一问。
乙名史点点头道:“没想到啊,八年前在白色闪电和芦毛怪物的有马对决上,我还拍过你的几张特写……现在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该死的企业家!”乙名史记者朝门外地板上啐了口唾沫,“你们的事,我会尽我所能来帮你们的。”
两人被乙名史领进房间,乙名史随手拉过两把椅子放在电脑桌前,大手一挥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扫掉,把其他文件小心地捧到一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
“坐。”
彼时无精打采的居家宅女此时好像充满了无穷的干劲一样,她这样的表现也让两人送了口气。
“把事件具体的经过复述一遍,我录着。”
艾尼斯风神仔细地还原着事发的所有细节,乙名史静静记录着,但记到气处,她总忍不住按弯笔尖。最终,在艾尼斯风神结束的几十秒后,她才沉着脸问道:“说完了吗?”
看着乙名史记者强压愤怒的样子,艾尼斯风神尽可能轻松地说:“完了。”
“砰——”
是乙名史记者的左手拍在木桌上。
“有视频证据或其他物证吗?”
“今天下午我们雇的那个记者拍下了几张照片,这个可以吗?”
“我看看。”乙名史接过照片,两眼放光。她的指甲盖被捏得发白。
“五年了,终于让我等到了这张照片……谢谢你们,如果说是几个月前,那可能我还不能保证,不过现在,我们有机会一举干掉他们。”乙名史记者阴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吗?”乙名史问道,见两人面面相觑,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乙名史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也罢,你们一天全泡在厂里,现在来找我是因为老早以前我给特雷森学生写报导的缘故吧?我认识你们,不过我早就不干那一行了。一年前我也和原公司解约了。”
“别担心,我现在这个组织的影响力不必原来的弱。”乙名史走到电脑桌前,从一摞文件里抽出几张,“这是我们的报纸,虽然我们的组织很年轻,但得益于一位远在俄国的格鲁吉亚慈善家的资助,那些大公司一直拿我们没办法。”
艾尼斯风神接过报纸,上面刊载的报导竟是嘉乐公司白领绑架目白麦昆的案子。她仔细读完,发现文章直指嘉乐公司和新世纪公司的钱权交易。
“翻过去看看反面。”乙名史记者说。
艾尼斯风神翻过报纸,玉藻十字拉着一角也认真地阅读着。文章的标题是“日本工薪群体的异化调研”,作者正是之前学院里见过的钢铁洪流。艾尼斯风神一颗不安的内心狂跳着,随后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乙名史记者,口中喃喃着:
“同志……同志!”
“一年前,我因为执意要刊登一位地方马娘的家暴史而触动了她位高权重的父亲的利益,我被解雇了。但我不后悔,我认为,记者的使命,就是为世上所有的美好喝彩,为世上所有的不公正声。”乙名史站起身来,“我无法忍受,为少部分富人为虎作伥的日子。我渴望为普通人发声,而春泥报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们的报纸是专门写给工人的。”
“总报社在俄国,所以本地的富人们很难染指这一片净土。我们为工人农民发声,为白领市民发声。但即使我这一辈子见过了数不胜数的肮脏勾当,在听说你们的事情时,我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恨意。”
乙名史走到两人面前,正视着对方的双眼,道:“你们做得很好,但你们低估了他们的能力。你们不该跟他们谈判,也不能跟他们掀桌。”
“那怎么办?”玉藻十字皱着眉毛问道。
“我们要把他们拉到我们自己的桌上。”
玉藻十字点了点头。
“明天我帮你们去收集证据,今晚我先去一趟厂里。我联系下组织……”
乙名史严肃的样子不像是信口开河。联系到报纸的内容,艾尼斯风神怀疑她先前有过如此的经验。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冲动,不要胆怯,保护好自己。”乙名史记者拉开抽屉,掏出两个强光手电扔给两人。
“做好万全的准备,和他们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