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链条在滑轮上滑动的声音刚刚停下来，海的声音就显得更大了。
我睁开眼睛。
看来在因为受到冲击而短暂失去意识的时间里，风四小姐把我移到了某个不太稳定的地方。每当窗外的风声响起，身下的地板就缓缓地、微微地晃动，脚放在上面，也让人有晕晕的感觉，就像踩在了海船的甲板上。
“这里是……”
风四小姐默默地坐在这个房间的另一面。空间不大，还满满地塞着各种奇怪的历史遗留物。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被迷失的女生们当作“秘密花园”的小凉亭。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艰难地站直身子。风四小姐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把保护场的电源关掉了，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暴露在能源屏蔽的范围内。”她低着头，样子稍微有点不自然，“这样，不管什么形式的小红点都没办法启动了。”
“这样啊……”
心头一动，这么说来，当初我来到这里乘坐的出租车突然断电，应该也是这种措施造成的。为什么要在深山建造这样的建筑物？
风四小姐在杂物中间艰难地挪动着，来到我的身边。她侧着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
“跟我来，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风四小姐的手微微有点颤抖。我叹了口气，握住了它。
她的手心很暖和。
“江离，给你看看这个秘密花园真正的秘密吧。”
“嗯。”
无法反抗。小凉亭悬停在半空，一定已经在步道上延伸出来的索道上移动了相当长的距离，离开了原来停放的山头。
会有什么秘密呢？
风四小姐牵着我的手，轻轻拉开通向阳台的门。我初见风四小姐的那个观景台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山已经消失了，我原以为凉亭移动之后会离海更近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连海也消失了。
凉亭在顺着索道缓缓下降，脚下的甲板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阳光变淡了，被挡在了山的背面。我们在下沉。
我走到露台的边缘，小心地探出头，四处张望。
山的背后，海的前面，原来还有个如同深井一般的小山谷。矮小的丘陵挡住了海的画面，身后悬崖突兀升起，悬崖的顶端隐约还能看到一丝蓝色，那就是风四小姐击倒学校技师的小蓝色屋群。
“往下看，江离同学。”风四小姐轻声说道。
我依言往下看去。
一个小小的城市藏在山谷的最深处。小小的蓝色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块，仿佛是密集的住宅区，而小小的无人机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穿梭，偶尔会停下来，向碰到的其他无人机械点头。这些小小的机械活动看似没有规律，但仔细看时，却感觉到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一种非常令人不快的即视感。
“这是什么？”我轻声问道。
风四小姐没有回答。我转过头去。
少女心理保健师垂下眼睛，不去接触我的视线。
“这就是风都县。”
“风都……”
“是的。”人造人小姐急急地吐出这几个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风都县。人类的聚居地之一。”
“我们？生活在其中？”我喃喃自语。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你说这里才是风都县？可是我们不是刚从学校过来吗？难道说学校不是风都县的一部分？”
“不，江离。真相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奇怪一些。这里不是真正的风都县，而是为一个名叫‘风都县’的人造人而安排的子宫。”
我摇摇头。难以置信。
“难道说，我们的风都县要跟风四小姐一样，变成活人？”
“是的。”风四小姐淡淡地回答，“你看，那里面运作的无人机械，就是模仿风都县中生活的人们的行为模式，在这里反复重演，最后形成稳定的记忆信息，供给为人工生命体制造人格的机构。已经快完工了，所有人的行为模式都预演过一遍。本来，这个学期结束之后，风都县先生应该就会诞生了吧。”
我退后了一步。巨大的恐惧抓住了我的心脏。
“骗人……你是说，整个风都县都在运转着，准备成为某个人造人的一部分？”
“嗯。这样说也没错。”
“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人类？”我的声音大概有点颤抖。风四小姐苦笑了一声。
“基于跟制造我一样的理由啊。江离，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少，与远方都市的联系会变得更困难。两个文明圈之间要互相理解和沟通，活人和死人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要耗费在这样的事务上。所以……”
“所以，大机构就造了两个人造人来代替真人进行互相交流。”我打断了风四小姐的辩解，“真是好笑。难道现在的政府官员连面对面打交道都不愿意面对了吗？这是要多宅啊！”
“听我说完好吗……”
“对不起我不想知道这些。我们能回到关于季夏同学的话题吗？”
“不，这是有关联的。”风四小姐低声说道，“江离，你的情况有点特殊，但是，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遇到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一定也意识到了吧。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里的风都县‘马上会完工’。”
“为什么？”
“因为，我说谎了。”
风四小姐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吞咽声。
“我现在要跟你说实话。你所在的那个风都县，它的人造生命体早已经完工。”
我摇摇头。完全不理解。
“那能说明什么？你们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准备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吗？完成就完成呗。”
风四又发出一声苦笑。
“新闻部的江离同学，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作为风都四中获得生命，是在风都四中作为学校被废弃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一个机构的人造人诞生，就意味这组成这个机构的活人已经不再持续产生活动和记忆。”
我放开风四小姐的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所以说，风都县变成人类就意味着……”
“意味着你所归属的这一代风都县人已经全部成为了历史。”风四小姐低着头，在露台的边缘上站定，扶着栏杆，无言地俯瞰着下方的小小城市。
“胡、胡说……我不是还存在着吗？你握过我的手，这里也没有小红点……我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的。这也是所有问题的根源。孟江离，你没有随着上一代的人类消逝，而是顽强地复苏了过来，给所有的灵魂记录带来了极大的混乱。
“大机构不得不重新建设一个风都县的脚本——也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那个——而你带来的无法抹消的记忆，迫使小红点重新合成了早已死去的季夏。灭亡的风都县被重新建造起来，为了你，全都是为了你一个人搭建的舞台——”
风四小姐突然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非常明亮，刚刚流露出来的些微忧伤不知道被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不是坏事哦。大机构非常关心你。你的存在就意味着人类重新振作的可能性。为了不让你因为记忆错乱而产生心理疾病，为了让你在这个时代能够自如地和旧时代一样生活，它们唤醒了我。让我来指导你的记忆和人生。”
“是这样吗？”我捂住脑袋，“那么说来，在留言本上留言的那个我，就是在风都县消失之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我吗？你能告诉我，真正的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和我一辈的人类又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一点关于过去的记忆都没法留下来？”
风四小姐张了张嘴，突然又乖乖地闭上了。她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对不起，这点我也不清楚。但是……”
风四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仍然暖和而温柔，但我仍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一阵阵寒意。
“江离，在你的时代里，你没有体验到高中和大学之后的人生。现在，你可以跟风四小姐一起来哦，我答应你，在剩下的时间里……”
“是这样吗？风四小姐。”
我觉得我的声音里有一种残忍的东西复苏了。风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放开了我的手。
“什、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冬天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冬、冬天？”风四呻吟了一下，慢慢地退到露台边的沙发前。她脸色变得煞白，突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那、那是什么？”
“冬天。下雪的时间。”我慢慢地伸出手，从制服裙的侧兜里摸出那张磁碟——头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测试摄像机时拍摄下的试看碟。我把磁碟高高举起。
“我第一次从秘密花园回到家，拍摄下了这张磁碟。不巧的是，因为那天我忘了关上电源，管家的无人机械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古老科技是有记录功能的……”
我犹豫了一下。风四小姐震惊的表情让我感到难受。
“所以，等我清醒后检查这盘磁碟，发现上面拍下了白天下雪的场景。这才是真正让我害怕的事情——从那一夜起，我一定睡了不只一个晚上。因为我的记忆一直告诉我，这里秋天过了之后就是春天、夏天和下一个秋天。从来没有雪，也没有冬天。”
“那、那是……”
“仅仅一个夜晚，我就睡了将近一百年。”我断言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修改我的记忆的。但我没有能够忘记，我第一次在秘密花园里看到神秘留言时，留言的时间是三年以前。而这一次，我再次看到这条留言时，却突然发现，在我的意识里，那个时间已经是一百年前。”
风四看上去几乎要晕过去了。
“不，我不知道这些啊。如果是真的，这、这也太可怕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轻轻握住风四的手。
“我相信你哦。风四小姐。”
风四惊慌地抬起头。
“真的吗？对、对不起，我一时还没办法接受……”
“你和我一样，某些关键的记忆被隐瞒了。刚才技师出现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着。
“这一百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静止，让我们意识不到冬天的存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仅仅是在扮演童话里的睡美人吗？”
我转过身去。空气里的凉意更浓了，一阵阵熟悉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所以我想着，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无人机械在操纵的后果呢？那个以国家权力机关自居、充当政策代言人的所谓人类大机构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呢？
“人类沉睡之后，记录的时间仍在流逝，才造成了这个破绽。在活人、死人和人造人都不需要计时的这段时间里，唯一需要持续记录时间用于工作的——只有无人机械了。我说得对吗？”
仰起头，对着凉亭上方缓缓降落的那个黄黑相间的物体。
这是一部矮胖的四轴浮空机械，从它公务员制服一样涂色的身躯上伸出一支银色的教鞭。
银教鞭指定我和风四小姐。
“说得对。孟江离，不要太过相信风四的讲述，毕竟很多机密是她无法掌握的。”
凌空出现的无人机械发出冷冷的、克制的人类语音。
这正是学校技师的嗓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