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称是我母校的那名女生将我安置在小黄屋里，在我额头上敷上一块冰冷的湿毛巾。
受到惊吓的我睁着眼睛，在床上等了一会，直到理智重新回到这副身躯来。头疼欲裂，在过去的两年里一直小心翼翼地掩盖着的病征一下子全部发作了。
我捂着脑袋，在床上坐直身子。我当然记得风都四中——但不管怎么说，它都不过是一间老式的初中，是一堆建筑物，而不可能是一个美貌女生。
风都县第四中学的旧址就在我们高中的东边，离海边非常近。我们这些孩子都管她叫风四。这批孩子毕业之后，这所学校就因为入学生源不足彻底废校了。
上高中之后，偶尔我还会乘着无人公交回风四附近晃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风四衰老得特别迅速。仅仅过去一年，主要的教学楼就倒塌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爬上了操场，沿着废墟往上攀爬。海潮退去后，澡堂和食堂上开始结满盐晶。
夕阳从这些盐晶上离去的那一刻，是这个星球最美好的一瞬。海面变得昏暗，而那些颓塌的立柱上还残留着盐晶体散发的些许光芒，像一些眼睛，还像人类的眼泪，一滴一滴，挂在漆黑的废墟上，仿佛这所学校里曾经生活过的所有那些灵魂，在这一刻都活了过来。我会在这些孩子的目光中一直滞留到月光亮起，才心情沉重地乘着夜晚的无人班车回家。
现在，我赤着脚跳下床来。头疼已经大为缓解，光着的脚丫踩在白色高分子地板上，有种暖暖的安心感觉。
放眼望去，这间屋子跟之前我去过的两间屋子截然不同。各种不知名的仪器埋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除了床，一张古怪的躺椅是这个房间最主要的家具。正对躺椅的墙面光滑得不自然。我把手放在上面，又缩了回来。
这是一整面墙那么大的投影屏。
幸运的是，这个房间跟之前的屋子一样，没有任何小红点在闪烁。
我甩开手，蹬蹬几步冲到门前。门口有一个隔间，分开了两个方向，一边通往室外，通往二楼的楼梯在相反的方向。
自称风四的女孩从楼梯上回过头来，一脸的诧异。
“啊，你醒了。”
我无言地点点头，打量着这个神秘女生。
灯光从墙面折射过来。现在可以看清楚了。先前我以为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实际上她只是披着一件白大褂，前襟敞开着，露出一身笔直的裙装制服。
是我目前就读的风高制服。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生硬地质问道。
“这个，我已经跟你解释了哦。我是风都四中，你可以直接称我为‘风四小姐’。”
“哪有人会起这种名字？！”
“是啊。我不是人，是中学哦。”
回答如此理直气壮，让我的怒气顿时失去了目标。
“哦，这样啊……”
脑袋一阵迷糊，我感觉自己又快晕过去了。咬住牙，挺过去！
“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死人吗？”
不。房间里没有小红点，意味着这里没有实体化的可行走自律数据包——电子灵魂。而且……刚才我碰过风四小姐的手，那种暖暖的温和触感，绝对不是无法触摸的死人。
“我不懂了。我知道的风四不可能是一个活人！这是什么整人游戏吗？”
我掉过头，寻找隐藏的摄像头。在新闻部培养出的直觉告诉我，这里确实没有藏着整人节目的监控装置。
“不是整人游戏。解释起来要一些时间，我们干嘛不坐下来好好聊聊呢？看，我刚从楼上拿来冲好的咖啡。”
风四小姐举起手里的咖啡壶，嘴边露出一丝纵容的笑意。她转过身，将楼道的铁门锁死，款款走下楼梯，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
我瘫软下来，只好任凭她处置。
七
壶里的咖啡味道不错，冲泡的人手法有些笨拙，本应撇去的奶昔浮泡全部粘在了杯缘。不过，这也正好打消了我对风四小姐的疑惑，只有人类才配拥有这种宝贵的笨拙。拟人的无人机械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怎么说呢？严格来说，我的确不算人类；但从广义上讲，我又是不折不扣的人类。”
风四小姐习惯性地侧着头，开始她的讲述。一圈淡淡的咖啡沫子沾在唇边，我好不容易忍住手，没直接给她抹下去。
“你是人造人？那为什么要自称一间中学呢？”我问道。
“不是自称哦。我是风都四中的具象，是新世纪灵魂工程的成果之一。”人造人风四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端起咖啡，皱着眉头，轻轻碰了下嘴唇，露出一幅“太烫了”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个纯粹的少女。
“灵魂工程？”
“嗯。这是为政府机构赋予灵魂的数据化工程。”风四毫不在意地轻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的脑袋里嵌入一片芯片，把这些灵魂的数据包释放到生物大脑里，在那里形成真正的人格。这就是灵魂工程。”
“政府机构的灵魂又是什么鬼啦！”
“为了方便三大种族的沟通。旧式的政府机构太过僵化，会给活人造成无形的心理压力，活人中也很少有人会自愿担当这个公职；而死人有时无法直接通过语言沟通，无人机械则需要人的指令行事。所以，政府认为，有必要将一部分机构转化为人类形态，增加亲切感，同时保留其电子灵魂，以此增强与三大种族沟通。”
风四小姐端起杯子，心满意足地将开始变凉的咖啡喝了下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风四有必要变成人类形态？”
“答案很简单。教育机构是最有必要变成人类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对社交有种莫名的抵触。幸运的是，现在很流行人格扫描，我们的灵魂借助这个技术融合了大部分学生的人格，可以充分理解你们的行为和心理，在作为你们往高等级进化——哦，我是说变成社会人的过程中，我们就能担当你们的心理辅导员。”
原来是这样。我迅速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在风高中搜集的怪谈新闻线索。“不存在的心理保健老师”果然是热度较高的怪谈之一。
“啊，那你穿的制服……”
风四点点头。“没错，我就是风高的心理保健老师。因为学校教师清一色都是男性，为了节省经费，直接给我配发了女生制服。”
“但是，我可从来没见过学校里有什么心理保健老师……”
“这是有原因的。”风四皱着眉头，迅速打断了我的质疑。她又侧过脑袋，仿佛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
“因为是江离同学，所以我觉得应该直言不讳地把事实告诉你。你的行为模式就是这样的。”
我的母校不紧不慢地说着，把头转向了我。她的眼睛灼灼发亮，突然间，我想起了风都四中废墟，那些盐晶上闪动的光芒。
“你的记忆，并不是完整的哦。”风四小姐说道，“有人删去了很多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