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占据了我们一半的视野。如果我们不去注意她，我们将会失去一半的世界之美。
——切特·雷默
——某个遥远记忆中的夜。
在距离市郊一个多小时路程的树林边上，头顶的夜幕由繁星点缀。
自己身处于真正的漆黑之中，周围的物体仅能依凭着月光模糊见到。虽然这样的环境着实会令人感到些许恐惧与寂寞，但换来的却是呈现在眼前拥有着诸多丰富细节的夏季银河。在这其中许多梅西耶天体[1]清晰可见，用肉眼便能直接观测得到。
“小夜，还记得那颗星星叫什么吗？”
这时，我的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深沉而又带有一种独特的沙哑感。随后，一张大大的手掌轻轻地拍在了我的头上。
“嗯……天琴座α，或者叫织女星。”
“正确！织女一是北半球第二亮的恒星，她跟天鹰座的河鼓二、还有天鹅座的天津四一起构成了非常好辨认的‘夏季大三角’。要记住这个哟，小夜长大以后，这种知识是可以用来追女孩子的啊！”
“而且离地球只有25.3光年哦！”
毫不理会父亲不正经的发言，姐姐以清澈透亮的嗓音说出了这句话，骄傲地对我宣示着自己的博学。
由于尚且年幼，我对于精确到小数点后的具体数字实在是兴味索然，所以只是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
……虽然经常被这位大了我三年的姐姐痛扁，但她总体上来说还是个好姐姐——至少在晚上的时候经常会主动让我钻到她的被窝里一起睡觉。
“小夜，你相信人类是孤独的吗？”
父亲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但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在我看来有点不可思议的寂寞。
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我只能一脸困惑地使劲向一边歪下了自己的小脑袋。
“哈？”
“我说……你觉得人类在宇宙中是孤独的吗？”
“人类……孤独？”
“唔，算了。这种问题可能对孩子来说太早了。”
父亲用自己粗糙的手掌粗暴地胡乱摸着我的头发，而母亲则是温柔地看着以这种不得要领的方式抚摸着我的头的父亲。
“那爸爸觉得呢？”
“就像卡尔·萨根[2]说的，‘宇宙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大，如果只有我们，那就太浪费空间了’。所以我觉得呀……宇宙这么大，若是只有我们人类的话，岂不是太孤独了？”
哈，又是“孤独”。
——我的父母都是天文学家。
他们在我和姐姐出生前就一直在研究有关地外生命的课题。父亲是SERENDIP[3]计划的主管，母亲也与国内外好几个SETI[4]项目合作了很久。
而父亲之所以会问我这种问题，大概是由于早上发生的那件事。
周六的清晨，一家人刚刚享用完母亲制作的早餐，家里的门铃便唐突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名身着黑色西服、戴着黑色眼镜的成年男子，脸色苍白一副十分无力的样子，第一眼看去让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在我们疑惑目光的注视下，他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原来这名男子隶属于比父亲更高一级的机构。
“我是来通知你的，十分遗憾……项目要取消了。”
“……什么？”
“我说，项目要取消了。”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
“SERENDIP计划被上面取消了，所有数据与研究成果都由政府直接接管。同时解散所有研究人员，并终止星期一的新闻发布会。”
“开什么玩笑！！就在马上要解码出信息的时候吗？！！”
父亲所说的“信号”，是指上星期收到的来自人马座χ星团的强窄波段信号。这是继1977年收到著名的“Wow!信号”[5]后，人类第二次收到明显非自然产生的地外无线电波信号。这次的信号不但持续了非常之久，而且还似乎携带了某些需要解码的信息，因此这很有理由让研究人员相信——这是外星文明向地球所发送的宝贵讯息。
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时候被要求停止手头上的工作，无论是谁也不会甘心的。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们也感到非常抱歉。但这是上面那群人的意思，我们对此也很无力。”
“别用小学老师糊弄小学生时的方式说话了，我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想要在这个时候停止这是不可能的。”
“请不要这么说。毕竟我们也不想让你们承受不必要的损失。”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怎么可能。不过话又说回来，就连我上小学的女儿都不相信这些了，也真是辛苦你们这群整天坐在研究所里认真研究这些东西的人了。”
“你有多久没抬头看过星星了？”
“谁知道呢。难道你在说人们对于不存在的事物都应该有点浪漫情怀？”
“Eppur si muove……”
“抱歉？”
“Eppur
si muove！！”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伽利略在宗教法庭前被要求放弃日心说时所说的话，意思是‘可它仍然在动’。”
“真是有趣的想法。你在说我们是十六七世纪的天主教会，要把你投入宗教裁判所的牢狱吗？”
“我只想告诉你们真理是不会被改变的。”
“那么我来这里也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任凭你怎么挣扎都不会有结果的，‘维护真理的战士’夜先生。”
尔后父亲便失踪了一个白天，大概是去了研究所。而之所以当晚就领我们一家人开车跑去这么远的地方看星星，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小夜，伽利略说过追求真理需要特殊的勇气……而真理就是具备这样的力量，你越是想要攻击它，你的攻击就愈加充实和证明了它……而在追求与维护真理的同时，也是在贯彻‘正义’。”
尽管不是很明白父亲的话语，但我似乎被父亲饱含深情的语气以及那一瞬间的气氛所感染了。于是我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睁大了眼睛用力凝望那被繁星点缀的夜幕，就仿佛要将这个景象永远烙印在视网膜上一样。
——然后，意外发生了。
周一去往发布会的路上，我的父母双双在车祸中丧生。只有坐在后排的我和姐姐侥幸活了下来。
那年我只有十岁，姐姐十三岁。
再后来，稍大了些的我知道了那场事故有太多的疑点，而上了大学的姐姐也开始着手起了调查。
然而，就在我终于开始了期盼已久的留学生涯之时……
——姐姐死了。
而且死得很突然。
明明前一晚还一起在电话里讨论圣诞节我放假回来后该去哪里玩好，结果第二天我便接到了警方的通知。姐姐在去完便利店后，毫无征兆地摔在了未完工的大楼前，变成了稀烂的红色果冻。
我就这样轻易地失去了最后的家人。
意识到了这点的那一刻，我眼中的整个世界都被泼上了散发着恶臭味的深红血色。
——我对这个人世毫无留恋。
[1] 梅西耶天体指由18世纪法国天文学家梅西耶所编的《星云星团表》中列出的110个天体。
[2] 卡尔·萨根（Carl
Sagan）美国著名天文学家、科普作家。世界著名科普大师阿西莫夫曾称萨根为“历史上最成功的科学普及家”。
[3] SERENDIP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Radio Emissions from Nearby
Developed Intelligent Populations) 搜寻来自近地外智慧生命群落的无线电波计划。
[4] SETI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 搜寻地外文明计划。
[5] Wow!信号是Jerry R.
Ehman在1977年8月16日检测到的一个明显的窄频无线电讯号，当时他使用的是SETI计划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大耳朵电波望远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