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虽然雪狐族的领地依旧是冰天雪地，但领地边缘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烦躁的燥热。
洛宛兮坐在一块背阴的岩石上，手里抛玩着一块赤红色的火晶矿，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雪峰，投向遥远的东方——那是人界的方向。
“姐姐，你还在发愁啊？”
小七蹲在一旁，正美滋滋地啃着一根风干的风羚腿，满嘴是油。
自从上次蛮牛族的大单做成后，雪狐族的仓库里堆满了火晶矿，族人们那是腰杆子硬了，吃得饱穿得暖，走路都带风。在小七看来，这就是神仙日子了，完全不懂姐姐为什么整天看着那些石头叹气。
“愁？或许吧。”
洛宛兮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那里空荡荡的。
自从重生以来，无论是在危机四伏的秘境，还是在勾心斗角的安撒城，那个身穿白衣、虽然总是面瘫着脸却让人无比安心的身影，始终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管是斗嘴也好，并肩作战也罢，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回头就能看到他在。
如今突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妖界，那种孤独感和不习惯，让人莫名地难受。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些想念许青阳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洛宛夕低声喃喃。
这半个月来，她并没有闲着。虽然出不去，但她翻遍了雪狐族内所有关于地理的残卷古籍，又旁敲侧击地问过许多游历归来的老狐狸。
得到的答案让她心凉了半截——
人妖两界之间，横亘着一道名为“叹息之墙”的空间壁垒，罡风肆虐，雷火交加。那是天道的鸿沟，别说是现在的凡人之躯，就算是元婴巅峰的修士，硬闯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其实，原本是有希望的。
她在古籍的角落里看到过记载，在两界交汇的虚空缝隙中，曾悬浮着一座名为“云渡城”的城池。那里曾是人妖两族互通有无的唯一渡口，繁华一时，就连洛家的商队也曾在那驻扎过。
若是云渡城还在，她或许还能想办法混上商船回家。
可惜……不知为何，那座城在十年前突然封闭了界门，彻底隐没在虚空乱流之中，断绝了最后一条凡人可走的路。
想要回去，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那位拥有撕裂虚空能力的渡劫期大妖——涂山灵。
可问题就在于，涂山灵自那日将她带回后，便一直闭死关不出，态度更是晦暗不明。
洛宛兮至今都想不通，这位喜怒无常的老祖为什么会放过她，又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是把她当成缅怀故人的“宠物”？还是某种特殊阵法的“祭品”？
这种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小七歪着头，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
洛宛兮深吸一口气，将那块火晶矿扔回筐里，恢复了那副精明商人的模样。
“我是说，钱这东西，只有流动起来才叫资本，堆在仓库里那就是石头。现在咱们只有蛮牛族这一家客户，一旦他们需求饱和，这流水线就得停工。得想办法，把这盘棋下活……”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争吵声顺着热风从领地外的集市方向飘来。
伴随着争吵的，还有一股浓郁到发腻、甚至带着些许酸腐气息的果香，混合着盛夏的燥热，直往鼻子里钻。
“不要了！都不要了！这一筐只要一块下品灵石！谁要谁拿走！”
“哎哟，赤羽长老，您这哪是卖果子啊，这都流汤了！白送我都嫌招苍蝇，我还得费劲去扔呢！”
洛宛兮耳朵一动，眼神瞬间亮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雪沫，那股颓丧一扫而空。
“有味道……是商机的味道。”
“走，小七，去捡漏。”
……
雪狐族领地边缘，临时集市。
热浪滚滚，尘土飞扬。
一支风尘仆仆、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商队正停在路边。
那是“赤羽鹤族”的商队。这群妖族大多身形修长，背生双翼，身穿赤红色的羽衣，本该是极为优雅的种族，此刻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羽毛凌乱，满脸的焦急与颓丧。
在他们面前，摆放着几十个巨大的藤筐。
筐里装满了一种拳头大小、通体火红的浆果——火焰浆果。
这是一种只生长在妖界南方的美味灵果，蕴含纯净的火灵力，口感爆浆，深受妖族喜爱，往年都是抢手货。
但此刻，这些果子的状态却惨不忍睹。
妖界盛夏的高温简直是个天然的大蒸笼，再加上路途遥远、颠簸，最上面的浆果已经开始软烂。红色的汁水顺着藤筐缝隙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将干燥的地面染成了深红色，散发着一股令人惋惜的酸味，引得周围的苍蝇嗡嗡乱飞。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路！”
领队的鹤族首领鹤炎，正烦躁地挥舞着翅膀，扇出的热风反而加速了果子的腐烂。他看着这一筐筐原本价值连城的货物正在变成垃圾，心都在滴血。
“这要是运不到北边的黑水城，咱们这一趟连路费都赔进去了！这可是全族人一个夏天的收成啊！那群小崽子还等着换灵石买肉吃呢！”
“族长，要不……半价卖给那些猪妖做饲料吧？总比烂在手里强。”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建议，声音都在发抖。
“半价？那群黑心的猪妖趁火打劫，只肯出一成价！那跟白送有什么区别？！”鹤炎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藤筐砸了。
“一成价确实太亏了，这可是上好的火焰浆果。”
一道清亮、平稳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在这噪杂的集市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如，交给我来处理？”
鹤炎猛地抬头，一位身形单薄的人族女子站在不远处。
她身披一件不知什么材质的赤红火鼠皮斗篷，那热烈的红色将她的肌肤衬托得如冰雪般晶莹剔透。
寒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露出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庞。虽然她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看起来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却流转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智慧与从容。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只探头探脑、嘴里叼着肉骨头的小狐狸。
“人类？”鹤炎眉头一皱，随即看向她身后的小七，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雪狐族的人？你们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雪狐族和赤羽鹤族，一个喜寒一个喜热，平日里虽无仇怨，但也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现在雪狐族靠着那个什么“锁灵装”发了财，看在穷困潦倒的鹤炎眼里，更是觉得刺眼。
洛宛兮无视了他的敌意，径直走到一筐浆果前。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沾了一点流出的果汁，放在舌尖尝了尝，随即眉头微舒。
“可惜了。这批火焰浆果糖分极高，灵力饱满，若是新鲜的，在黑水城至少能卖到五块灵石一斤。但现在……”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高温发酵，再过半天，这就会彻底变酸，别说猪妖，连虫子都不吃。”
被戳中痛处，鹤炎脸色更加难看，羽毛都要炸起来了：“不用你提醒！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是来消遣老子的，别怪我不客气！”
“别卖了。”
洛宛兮擦了擦手，转身指了指身后那座散发着森森寒气、终年积雪的雪山，语气平静且自信：
“存我这儿。”
全场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赤羽鹤族的妖众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鹤炎更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洛宛兮，眼中满是讥讽：
“存你那儿？哈！小丫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抓起一颗浆果，凑到洛宛兮面前，几乎要怼到她脸上，唾沫星子横飞：
“看清楚了！这是火焰浆果！火属性的！最怕的就是寒气！只要一碰到你们雪狐族的那些破冰块，果皮瞬间就会冻裂，果肉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化了之后就是一滩烂泥，灵气全无！”
“把火果子存进冰窟窿里？你这是嫌它们烂得不够快吗？你们雪狐族只会玩冰，懂个屁的保鲜！”
面对鹤炎的嘲讽和周围妖族的起哄，洛宛兮神色未变，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鹤炎，直到笑声平息，才淡淡地回了一句：
“谁说我要冻它了？”
“不冻？”鹤炎一愣，“那可是冰窟，不冻还能烤火不成？”
“恒温。”
洛宛兮吐出一个让众妖摸不着头脑的词汇。
她双手负后，明明没有修为，却让身为金丹妖修的鹤炎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冰，不仅能杀人，也能救人。关键在于怎么用。”
“我改良了雪狐族的冰窟。那里有一片特殊的区域，温度不结冰，却能让万物陷入‘休眠’。无论是肉、还是这种娇气的浆果，放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就是什么样。”
“不可能！”鹤炎斩钉截铁地拒绝，“从未听说过这种手段！我凭什么信你一个凡人？”
“就凭你现在走投无路。”
洛宛兮直视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鹤族长，咱们打个赌如何？”
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你拿出一筐果子，免费存我这儿三天。三天后开箱验货。如果坏了一颗，我赔你这一整支商队的货物总价！”
“但如果果子完好无损……”
洛宛兮嘴角勾起一抹“奸商”的微笑：
“这批货，我要抽两成的保管费。”
鹤炎犹豫了。
他看着满地流淌的果汁，又看了看洛宛兮那笃定的眼神。
反正都要烂了，死马当活马医？
而且如果坏了还能拿赔偿……雪狐族最近发了财，应该赔得起。
“好！”
鹤炎咬了咬牙，大手一挥，“就一筐！要是敢骗老子，老子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狐狸毛！”
洛宛兮微微一笑，转身对小七打了个响指：
“小七，通知‘恒温仓’那边，来活了。记得轻拿轻放，别让人家说我们不专业。”
看着小七屁颠屁颠地指挥几只壮硕的公狐狸，小心翼翼地抬起那筐浆果往那座经过特殊改造的冰窟走去。
洛宛兮轻轻抚摸着胸口的阴阳坠。
所谓的“恒温仓”，其实是她利用本源阵纹，在“九宫恒温锁灵大阵”中专门开辟出的“离火位”。
在这个区域，她利用阴阳坠逆转了寒气的属性，形成了一个只有凉意却无杀伤力的“冷藏室”，同时用聚灵阵加以辅助。
这在人界或许只是个冷藏的原理，但在这一根筋的妖界，这就是神迹。
“第一只螃蟹入笼了。”
洛宛兮心中盘算着，“等这批果子保住了，我就能以此为宣传，把那个空荡荡的大冰窟，变成整个妖界最大的‘银行’。”
……
同一时间，中洲，六道宗。
苍云缭绕的主峰之上，气氛肃穆。
重云真人负手立于大殿之中，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风尘、即便是回到了宗门依旧紧绷着神经的得意弟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痴儿。”
重云真人轻挥衣袖，一点幽蓝色的火光从殿后的长明阁中飞出，悬停在两人之间。
那是一盏古朴的青铜灯盏，灯芯处跳动着一簇淡蓝色的火焰。虽然火苗不算旺盛，但燃烧得极为平稳，没有丝毫摇曳将熄的迹象。
许青阳原本平静的眼眸，在看到这簇火苗的瞬间，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点温暖，却又怕惊扰了它，手指颤抖地停在半空。
那是洛宛兮的本命魂灯。
灯在，人就在。灯火平稳，说明她不仅活着，而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看清楚了？”
重云真人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她虽然身陷妖界，但并未陨落。涂山灵既然带走了她，必有所图，短时间内，宛兮是安全的。”
“活着……她还活着……”
许青阳死死盯着那簇火苗，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良久，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塌陷了一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口的浊气。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无论山高水长，他总能把她找回来。
见他情绪稍缓，重云真人神色一正，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青阳，你在安撒城强行借用众生愿力，虽触碰到了半步合道的门槛，但那是无根之木。如今愿力散去，你的根基已显虚浮，甚至留下了暗伤。”
“为师已为你开启了后山的‘洗剑池’。你即刻闭关，利用池中剑意稳固境界，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待你真正踏入合道期，再谈其他。”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理智的安排。
然而，许青阳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从怀中取出那截断裂的赤霄剑。曾经流淌着岩浆、不可一世的神兵，此刻光泽尽失，如同废铁般冰冷。
他抚摸着断口，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师尊，我不会闭关。”
许青阳抬起头，直视着重云真人，“枯坐死关，修不好我的剑，也安不了我的心。”
“赤霄剑是为了护我而断，它里面……还留着师妹的气息。我若不能重铸它，这道心便永远无法圆满，闭关又有何用？”
“那你意欲何为？”重云真人皱眉。
“我要下山。”
许青阳将断剑重新包好，背在身后，字字铿锵：
“弟子在古籍中查到，极北之地的陨星秘境即将开启，那里或许有能修复赤霄剑的核心材料——星辰母金。”
“而且，唯有在生与死的历练中，弟子才能最快地找回那种掌控天地的感觉。”
“胡闹！那是九死一生的险地！”重云真人呵斥道。
“师妹在等我。”
许青阳只回了这五个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三年五载太久了。我等得起，她等不起。”
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重云真人看着这个最像自己、也最不像自己的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罢了，随你去吧。但这枚保命玉简你拿着，若是死了，别说是贫道的徒弟。”
“多谢师尊成全。”
许青阳重重叩首。
起身后，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殿外云海翻腾，前路漫漫。
他摸了摸背后的断剑，目光投向极北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名为“守护”的烈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