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裹挟着深秋特有的寒意,从灵枪峰的山口呼啸而来,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刻钟后。
许青阳说有要事先行离开。洛宛兮独自一人站在祠堂前的广场上,静静地望着那座熟悉的山门。
祠堂依旧坐北朝南,巍峨庄严。
门前的两根朱红石柱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细纹,斑驳的漆面被时光抚摸得温润如玉。檐下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祠堂”两字,笔势苍劲,仿佛仍能感受到昔日开山祖师那一剑破天的威严气息。
“一点都没变呢。”
她缓步而上,指尖轻轻触碰石柱冰冷的表面,粗糙的纹理带着某种让人心安的熟悉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味,沉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远处的大殿、练武场上的梅花桩、弟子宿舍前那棵老歪脖子树……
每走过一处,脑海中便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那时,她与同门师兄弟在梅花桩上比拼身法,输了的人要负责给全峰洗一个月的袜子;
那时,她被罚扫地,偷偷躲在树后与师姐萧紫汐分食一只烤鸡,两人满嘴流油,对视笑成一团;
那时,她第一次站上灵枪峰的比武台,意气风发,被掌门夸奖为“有灵骨之才”,觉得自己就是未来的仙盟盟主。
如今,这些鲜活的记忆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祠堂前已聚集了不少弟子,皆是衣袂素白,神情肃穆。
洛宛兮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一一入内。她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那个总爱偷懒的小师弟,那个严肃刻板的执事长老,那个暗恋萧师姐的内门弟子……
每一张面孔都如此熟悉。
可他们眼中,却再无“洛子尧”的倒影,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的少女。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她轻声叹息,有些颓然地坐在偏僻角落的石阶上,目光落在远处那片萧瑟的林间。
“沙——”
风过,几片落叶顺着台阶打着旋儿落下,有一片恰好落在她的发梢。
“咔嚓——”
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轻响传来。
洛宛兮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身形有些微胖、面容憨厚的男弟子正停在她身旁,似乎也是想找个清静地方。
“姑娘,你也是来参加洛师兄葬礼的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憨厚与掩饰不住的哀伤。
洛宛兮整个人一僵,抬头怔怔地看着来人——
“程……程成?”
那是御兽峰的程成。
昔日每当她心情郁结,或是被叶依依冷落时,这个胖子总是拎着两壶最劣质的烧刀子,陪她坐在后山悬崖边吹风,一边骂她没出息,一边陪她喝到烂醉。
“姑娘认识我?”
程成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神色却依旧有些寡淡,“抱歉,我倒没见过姑娘,只觉得有些面善。”
他并没有深究,只是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落叶,语气低沉:
“我其实……挺佩服洛师兄的。他那个人啊,平时嘴巴毒,看着冷淡,其实心最软。”
“那次我被妖兽围困,连亲师兄都跑了,只有他提着枪杀回来救我。要不是他拼命,我早没命了。可谁想到……好人没好报,他竟会先走一步。”
说到最后,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声音竟有些哽咽。
洛宛兮心口一阵发紧,眼眶瞬间红了,指尖在衣袖下轻颤。
“程成,我——”
那一瞬间的冲动让她几乎想要将事实脱口而出。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拍拍好兄弟的肩膀。
“啊?!”
程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整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忙脚乱地后退了两步,差点绊倒在台阶上。
“姑、姑娘自重!我……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洛宛兮的手僵在半空。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那只纤细柔白、如葱削般的玉手,再看看程成那副仿佛见了洪水猛兽般的羞窘模样。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是啊。
她现在是洛宛兮,不再是那个可以勾肩搭背、醉酒当歌的糙汉子了。
她苦笑着,慢慢收回手,指尖蜷缩进袖口。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轻声道,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成如蒙大赦,急急摆手:“不、不碍事!那个……时辰快到了,我先进去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似地转身冲进了祠堂,仿佛身后有老虎在追。
洛宛兮望着他略显狼狈的背影,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风声掠过耳畔,又一片落叶滑落到脚边。
“果然……连最熟悉的人,也不能再靠近了。”
她喃喃自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转身踏入那充满哀乐的祠堂。
……
祠堂内光线昏暗,数百支白烛燃烧着,映得木梁泛着温光,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悲伤。
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口深色的檀木棺材,古朴肃然。
棺前是一张长桌,香炉、蜡台与长明灯静静陈列。火光微微摇曳,像是在倾听众人的低语。
据说因为尸骨无存,棺中只放了她生前穿过的一套旧衣衫和那柄断枪。
洛宛兮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四周的低语、哽咽、脚步声,在她耳中都模糊成了一片嗡鸣。
“咚——”
一声厚重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整个祠堂。
祭礼正式开始。
作为御剑峰首席弟子,许青阳第一个走出人群。
他神色沉稳,手里拿着一束不知从何处采来的白菊,轻轻放在香炉旁,随后恭敬地三鞠躬。
一鞠躬敬天地;
二鞠躬祭亡灵;
三鞠躬慰同门。
动作一丝不苟,没有敷衍,只有深沉的敬重。
起身后,他那双总是冷淡的眸子在棺木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无声地告别。
洛宛兮凝视着那束还沾着露水的白菊,心中莫名一颤。
他早上消失了一阵,说是去处理事务。
——原来,是特意去山脚采这束花吗?
那个总是对她爱答不理、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许青阳,竟也会做这种细致的事。
她心中五味杂陈,苦笑着摇了摇头。
祭礼继续。
众弟子依次上前叩拜。
有人面露哀戚,有人神情淡漠,也有人哭得撕心裂肺。
“洛师兄啊!你若在天有灵,就带我走吧——呜呜呜,我欠你的那五块灵石还没还呢!”
那个平日里总爱借钱的小弟子扑倒在地,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惹得旁人连连劝阻。
角落里的洛宛兮暗暗捂脸,忍不住在心底吐槽:“臭小子,原来是为了不用还钱才哭这么大声……我真是死得够热闹的。”
她靠着冰冷的石柱,目光逐渐涣散。恍惚间,仿佛真成了局外人,看着另一个“自己”的一生被人评判、悼念,最后化为尘土。
就在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快看!那是……萧师姐?!”
“萧师姐来了!”
祠堂中的喧闹声瞬间消失,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洛宛兮猛地抬头。
逆光中,一道孤寂的白衣身影缓缓走入。
那是萧紫汐。
灵枪峰的大师姐,也是那个总是冷着脸罚她扫地、却又偷偷给她留饭的人。
此时的萧紫汐,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凌厉与整洁。
她平日里束得高高的马尾已散,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面色苍白如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那一身素白的衣裳上,竟还隐隐透着几分洗不净的暗红血迹。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一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听说萧师姐因为违背门规,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她从秘境回来的时候,全身是血,跟个血人似的……”
“洛师弟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吧……”
窃窃私语声虽轻,却如针一般刺入洛宛兮的耳膜。
她的胸口越发沉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
只见萧紫汐走到棺前,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颗妖丹。
拳头大小,通体幽绿,内部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恐怖灵光,即使是死了,依然散发着元婴期妖兽独有的威压。
那股气息——洛宛兮太熟悉了。
正是那条在秘境中的巨蛇!
“子尧……”
萧紫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喉咙里含着沙砾。
泪水顺着她消瘦的下颚滴落在棺木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仇,师姐给你报了。”
下一瞬,她右手猛然用力——
“咔嚓——!”
那颗价值连城的元婴期妖丹,竟被她硬生生捏成了粉末!
幽绿的灵光炸裂开来,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中,如同给这灰暗的祠堂下了一场凄美的光雨。
“天啊!那是元婴期妖兽的内丹!”
“师姐疯了吗?那可是至宝啊!”
“她……她居然能单杀元婴妖兽?!”
惊叹声此起彼伏,洛宛兮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眼泪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
原来,她不顾门规,不顾性命,满身是血地杀回去,就是为了给她报仇。
原来,在萧紫汐心里,那个平日里总惹祸的师弟,这般重要。
心口一阵钝痛,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她想冲上去抱抱师姐,告诉她“我没死,我就在这”,可是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萧紫汐祭奠完,没有多做停留。
她转身离开时,白衣翻飞,整个人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消失在天际。
决绝,孤傲,又悲凉到了极点。
洛宛兮追到祠堂门口,只来得及看到天边那一点渐渐隐去的白光。
她无力地坐在门槛上,手指轻轻抚过地面残留的妖丹粉末,指尖微凉。
“师姐……你真傻。”
她低声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
……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整个灵枪峰染成了一片金红。
夜幕降临时,祠堂内的长明灯燃起。
最后一道仪式开始——焚棺。
熊熊灵火燃起,吞噬了那口檀木棺。火光跳跃,映照在每个人的眼底,也彻底燃尽了世间关于“洛子尧”最后的痕迹。
灰烬飞扬,随风散去。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许青阳还站在原地。
“师妹。”
他转过身,看向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洛宛兮。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让他原本冷硬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
洛宛兮抬起头,眼眶红肿,声音有些沙哑:“师兄。”
她看着那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轻声问道:
“师兄,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很后悔?做过某些决定之后,却发现已经无法挽回了。”
许青阳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那堆灰烬,目光深邃如夜空。
“会。”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但我更希望,以后不会有新的遗憾。”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上,第一次伸出手,递给她一方洁白的手帕。
“所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相信,明日会更好。”
洛宛兮愣住,看着那方手帕,随即抿唇一笑,接过来胡乱擦了擦脸。
“真是的,还是你最让人讨厌——明明是个闷葫芦,却总能说出这种大道理。”
风从山口吹来,带着夜露的清凉,吹散了最后一丝燥热与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抬起头,夜空中繁星点点。
“我又不是真死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轻声说,语气里多了一丝释然与坚定。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我也要,替那个死去的自己,好好活下去。”
灵火在风中最后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
黑暗中,洛宛兮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她转过身,跟上了许青阳的脚步,踏上了那条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