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天色微亮,清晨本应有的雾气并未升起,反倒压着一层淡淡的灰意。空气沉闷得像是被什么掐着喉咙,呼吸都不太顺畅。
洛宛兮推开房门下楼时,客栈一楼静悄悄的。
比昨夜更空,更冷。连那串挂在木梁上的风铃也不响了,只僵硬地悬在那里,像是被人按住了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脚步极轻,走到楼梯一半时才发现:
——整个一楼大堂,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种死一般的静默,让人心里莫名冒出一丝不适。
她下意识地取出传讯符,符面上微光跳动,浮现出两条消息。
第一条来自萧珏:【宛兮,我与姐姐已朝岭山宗赶去,勿念。注意安全!】
第二条来自许青阳:【我先去探查石中村异状,你醒后自来。】
洛宛兮看着那行简洁有力的字,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这家伙,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永远走在别人前面。
“哼,想逞英雄?要是我比你更早查出线索,看你那张淡定又欠扁的脸往哪搁。”
这么一想,心情忽地有了点小激动。
“掌柜的?掌柜的——?”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空旷的大厅里回声有些飘忽。
良久。
“吱嘎——”
柜台下传来一声轻响,一个人影慢慢从桌子底下探出了头。
朱天德的脸苍白得不像活人,眼圈乌青深陷,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又像是刚从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惊醒。
“啊……大、大人……什么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昨晚你提到的村东头王家在哪?我想过去看看。”洛宛兮没有废话。
朱天德怔了怔,眼神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像是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指向门外:“出了客栈往南……沿着旧道一直走,过了那个枯树岔路口……最东头那家就是。”
顿了顿,他有些神经质地补充了一句:“早些时候,那位白衣大人也问过同样的话……”
洛宛兮心中了然——许青阳。
“谢了。”她抛下一块碎银子,转身快步走出客栈。
……
石中村坐落在一片低洼的盆地里,四周怪石嶙峋,像是一座天然的牢笼。
街道狭窄而压抑,两旁的房屋大多破败不堪。明明是清晨,这里的阳光却好像透不进来,天光暗得像黄昏,给人一种时刻都会天黑的错觉。
洛宛兮沿着泥泞的小道走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嘈杂声。
那是混合着叫骂、哄笑和某种野兽般嘶吼的声音。
她心头一紧,绕过一个挂满蛛网的墙角,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映入眼帘。
只见村口的一片空地上,几十个村民正围成一团,将中央的人堵得严严实实。
那些村民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皮肤干裂如树皮,一双双眼睛浑浊无神,没有丝毫表情。可诡异的是,他们的嘴角却都在用力上扬,硬生生挤出一副兴奋的笑容,看起来极其扭曲且不协调。
洛宛兮踮起脚尖一扫,便看到了人群中央那一抹孤傲的雪白。
许青阳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不言不动,身姿挺拔如一柄插在泥土中的古剑。面对周围如潮水般的恶意,他依旧冷静、淡漠,只是眼底隐隐蓄着一丝锋芒。
在他面前,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妇女正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那妇人手臂粗得像木桩,满脸横肉乱颤,唾沫星子横飞:
“哪来的小白脸!大清早就来触霉头!都说了王二狗那死鬼早八百年就死了,还找找找!找魂啊!”
而周围的人……
他们的笑声肮脏而刺耳,像是在期待着什么更糟糕、更血腥的事情发生。
“哈哈哈!王二狗那孙子要是活着,早被王婶坐死了!”
“肯定是朱天德那老疯狗乱嚷嚷!”
“啧啧,这小子长得倒挺俊俏的,不如留下给王婶当填房?”
洛宛兮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硬着头皮挤进人群。
“让让!麻烦让让!”
每一寸往前,都要推开那些僵硬又冰冷的肩膀。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些村民的皮肤时,心头猛地一跳——好冷。
那种冷,不像活人的体温,倒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冻土。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终于挤到内圈时,她看到许青阳正皱着眉,眼神阴沉得不像平日那般从容。
那妇人骂得兴起,突然伸手就要去推他一把。
“住手!”
洛宛兮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挡在了许青阳身前。
“砰!”
肩头重重一撞,那妇人力气大得惊人,洛宛兮整个人踉跄了半步,险些摔倒。
“师妹?”
一只有力的手迅速扶住了她的后背,力道沉稳而温暖。
许青阳低头看她,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与担忧:“你怎么来了?没事吧?”
那中年妇女被许青阳这冰冷的眼神一扫,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但仗着人多势众,仍死撑着嚷道:
“哟!还来了个小帮手?这丫头自己凑上来的,没教养的东西!撞疼了老娘你赔得起吗?”
洛宛兮本来想忍,但这句“没教养”让她胸口腾地一下冒起一股无名火。
“教养?”
她抬眼,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那也得看对谁。我能跟一只跳进炼丹炉都能炼出十吨猪油的老**谈教养?你也配?”
“噗——”
“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的起哄声。
“王婶!她骂你是肥猪诶!”
“哈哈!这小娘皮嘴挺毒啊!正好我家猪圈还缺个伴,王婶跟我回去?”
“你……你个小贱人!”
妇人瞬间涨红了脸,像个炸了毛的刺猬,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洛宛兮脸上扇去。
“啪!”
巴掌还未落下,一只修长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了她的手腕。
许青阳神色淡漠,动作看似不急不缓,手下却微微用力。
“啊——!断了断了!杀人啦!”
妇人痛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那力道精准得不像凡人可以承受,却又巧妙地避开了断骨之痛。
“哼!外乡人欺负我一个孤儿寡母是不是?大家评评理啊!”
见硬的不行,妇人眼珠一转,猛地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打滚,哭声尖锐得刺耳:
“大伙来评评理啊!我丈夫死了好多年了,这两人非说我丈夫失踪了,还想强闯我家搜查!不同意还打人!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容易吗我?呜呜呜……”
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群,情绪像被某种无形的线拨动,突兀地炸裂开来。
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整齐划一的愤怒,高举着拳头齐齐挥舞,吼声震天:
“对!我们石中村岂能被外人欺负!”
“滚出去!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们!打死他们!”
围住二人的圈子越来越小,无数张扭曲的面孔逼近。
洛宛兮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
杀……杀了他们……
这些人好吵……全都杀了就安静了……
手心不知何时涌起赤红色的灵力,那灵力躁动得不像她平时修炼的温和气息,反而像是一头想要冲破皮肤、择人而噬的野兽。
她的眼睛开始充血,指尖微微颤抖,一种渴望鲜血的冲动几乎要吞没她的理智。
“师妹!定神!”
一声低喝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许青阳的手指猛地按在她的眉心,一股清凉的灵力瞬间注入。
“啊!”
洛宛兮浑身一震,像是被人从深水里猛地拽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背脊。
——好险。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想杀人。
手中的赤红灵力散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看着那些毫无灵力的凡人,她一阵后怕。
若是刚才没收住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对劲,这里有古怪,我们得马上离开。”
许青阳拉住她冰凉的手腕,周身剑气微微外放,硬生生逼退了那些疯狂的村民,带着她迅速穿过人群。
离开之时,洛宛兮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幕让她心底发寒——
那些原本愤怒咆哮的村民们,此刻竟一个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僵硬的肢体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而整个村子,正笼罩在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雾里,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
二人一路快步走到村西头的一处僻静巷道,才停下脚步。
洛宛兮靠着墙角蹲下,双手抱着膝盖,呼吸仍有些乱。
她回想起心底那阵莫名的躁动,就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不断怂恿、蛊惑、撩拨着她心底最黑暗的情绪。
那种感觉,比面对强大的妖兽还要可怕。
“师兄……刚才……谢谢你。”
她抬起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草尖,带着一丝脆弱。
许青阳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挑眉问道: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太清。”
洛宛兮:“……没什么。”
这家伙,真是欠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神色恢复了凝重。
“我不确定。”许青阳抬眼看向那片阴雾笼罩的村子,眉头紧锁,“但从踏入石中村起,我就感觉心神不稳,仿佛蒙了一层灰。有人……或某种东西,在刻意引动人的负面情绪。”
话音刚落。
一墙之隔的破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颤抖压抑的哭声:
“叔……求求你了……我爷爷快饿死了……给点吃的吧……哪怕是剩饭也行……”
洛宛兮心头一动,探头望去。
只见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跪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他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薄衣衫,瘦得像一道影子,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而那扇紧闭的木门里,传来一声粗暴冷血的吼声:
“滚!老子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那老不死的?死远点去要饭!”
“叔……求你了……爷爷真的不行了……”
男孩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始终没有哭出来。
也许是哭了太多次,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一下下地敲着门,力气越来越小,最后只能无力地靠着门板滑落,像一株被折断的草叶。
洛宛兮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当男孩抬头看到她时,那双绝望灰败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洛宛兮重重地磕头,额头“砰、砰、砰”地撞击着坚硬的地面,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青石板。
“漂亮姐姐……神仙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爷爷……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做牛做马都行……求你了……”
洛宛兮的心都要碎了。
她赶忙蹲下身,一把扶住他,手中温和的灵力轻轻拂过,将他额头上的伤口一点点修复。
“别磕了,别磕了!我不图你什么。”
她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柔声道:
“带我们去看你爷爷。快。”
男孩愣了愣,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又像是在犹豫这是否是另一个残忍的梦。
“真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真的。”
洛宛兮轻轻摸了摸他干枯如稻草的头发,竖起三根手指,眼神清澈坚定:
“我若骗你,就是小狗。”
男孩抬头看着她。
在那双温柔的眼眸里,他眼底那团死灰般的绝望,终于缓缓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