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叫什么?”
狭窄阴暗的巷道里,只有脚下踩碎枯叶的轻响。走着走着,洛宛兮忽然开口问道。
走在前头带路的小男孩明显被吓了一跳,像只被突然惊动的兔子,本能地缩了缩肩膀,才怯生生地回头:
“朔……朔越。”
他说得很轻,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像是怕说大声了会招来什么祸事。
洛宛兮垂眸看着那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背影,心头莫名一软。这孩子就像只在寒冬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兽,明明无害,却时刻戒备着整个世界。
一路往西,三人穿过大半个死气沉沉的村子,直到走到村落的最边缘,视野里才出现那间孤零零的小草屋。
草屋依山而建,摇摇欲坠。屋顶的茅草早已稀疏,被风雨吹得斜了一大角,仿佛随时会坍塌。再往西便是连绵起伏的墨色山脉,巨大的山体阴影重重地压在草屋上,让这方寸之地显得格外荒寂阴冷。
“吱呀——”
朔越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
一股混杂着潮湿泥土、发霉稻草以及陈旧病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昏暗的深处传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越儿……是你回来了吗?”
“爷爷!是我!”
小男孩顾不得其他,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到了床边。
洛宛兮紧随其后踏入屋内,却在看清屋内景象的那一刻,脚步生生顿住。
太破了。
破到让人心里腾起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四面漏风的墙壁,几块石头随意堆砌成的“桌子”,一张早已塌陷了一半的土炕,角落里堆着几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这就是全部的家当。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剥落的墙皮上烦躁地爬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还是风雨大发慈悲,暂时还没来得及吹散的空壳?
她心底重重一沉。
在这样诡异的村子里,这样绝望的环境下,这对爷孙俩,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土炕上的老者瘦得惊人,皮肤像一层干枯的薄纸紧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那种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气息,脆弱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都说人心隔肚皮,可到底是多么的绝情冷漠,才能把这对老**到这个份上。”
洛宛兮忍不住皱眉,心中对那扇紧闭的木门后的“叔叔”涌起一股厌恶。
“爷爷!你看!是神仙姐姐来救我们了!”
朔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兴奋地指着门口,那双原本灰暗的眼睛此刻亮得惊心动魄。
洛宛兮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她轻轻摸了摸朔越乱糟糟的头发,柔声道:“别怕,姐姐在。”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几份热气腾腾的灵食和清水,又掏出一枚最温和的疗伤丹。考虑到凡人身体无法承受太多药力,她小心地抹去了大部分灵气,只留下一丝精华,这才扶起老者喂下。
丹药入口即化。
片刻后,老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润,剧烈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安稳绵长。
而另一边,食物的香气瞬间填满了这个破败的小屋。
“咕噜——”
朔越吞口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那盘糕点,却不敢伸手,像只受惊的小兽,随时准备后退。
洛宛兮看得心酸又好笑,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吧。姐姐这儿还有很多,够你吃的。”
那一刻,小男孩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仿佛生怕下一秒这些食物就会消失。
然而,才吃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了。
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爷爷,喉咙动了动,却倔强地把盘子推远了一些。
“爷爷还没醒……我不能再吃了。要留给爷爷。”
那种小心翼翼的懂事,那种在极度饥饿下依然坚守的孝心,让人心酸得发紧。
就在这时,老者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定格在床前的少女身上。
那一刻,屋外的阳光恰好透过破窗洒进来,落在洛宛兮身上。
素白衣衫纤尘不染,眉若远山含黛,眸光清透如水。在这昏暗肮脏的陋室里,她仿佛是从九天之上踏云而来的仙灵,浑身都在发光。
老者瞳孔猛地放大,哆嗦着想要起身:
“神、神仙……真的是神仙下凡啊!越儿,快!快给神仙磕头!”
朔越立刻跪得整整齐齐,小脸严肃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神仙姐姐救命大恩,朔越没齿难忘!将来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报答!”
“噗——”
洛宛兮忙伸手将他扶起来,忍不住掩唇轻笑,“这些江湖话你是从哪学的?”
朔越的小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苹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是……是听南头的小胖说的。他说……说大侠都是这么说的,听着厉害。”
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鼓起所有勇气看着洛宛兮,眼神坚定:
“但我说的是真的!神仙姐姐是真的神仙,不像那个骗子——”
“越儿!住口!”
老者猛地一声厉喝,吓得朔越浑身一颤,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许青阳忽然开口,声音沉稳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们村里……还有其他神仙?”
老者脸色唰地惨白,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嘴唇嗫嚅着不敢出声。
洛宛兮柔声道:“老人家,告诉我们吧。我们是专门来处理此事的,不会伤害村子,也会保护你们。”
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老者终于长叹一口气,像是泄掉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干涩沙哑:
“几个月前……村里确实来了一位‘神仙’……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说只要我们虔诚供奉,他就会施法庇佑石中村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他说着说着,枯瘦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冷汗顺着额头的沟壑滑落:
“可神仙大人也说了……绝不许告诉外人他的存在。不然……不然会有灭顶之灾……全村人都会受罚的……”
说到“灭顶之灾”四个字时,他的牙齿都在打颤,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地狱般的景象。
洛宛兮与许青阳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闪过一丝寒芒。
——邪修作祟。
这种恐吓凡人、收割信仰或精血的手段,是邪修最惯用的伎俩。
许青阳问得直白而犀利:“村里失踪了那么多人,变得如此诡异,你们就没有怀疑过他?”
“怀……怀疑?”
老者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凡人怎么敢怀疑神仙大人?那是对神灵的不敬啊!神仙愿意保我们平安,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他的语气中毫无怀疑,只有深入骨髓的盲目敬畏与恐惧。
许青阳轻轻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悲哀。
——洗脑得如此彻底,这不仅是邪修,恐怕还是个擅长蛊惑人心的积年老魔。
他继续问道:“那位‘神仙’住在哪里?”
老者摇头,一脸茫然:“不知道……只有村长能去觐见神仙大人……我这把老骨头,好久没出过门了……”
“那村长在哪?”
“在……在东面最大的那间瓦房里……”
线索断了。但至少有了方向。
许青阳转头看向洛宛兮,低声道:“先回客栈问问朱天德,他是掌柜,应该知道得更多。”
洛宛兮点头,正要转身离开。
忽然,衣角传来一股微弱的拉力。
她低头,只见朔越正攥着她的衣角,仰起头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有着浓浓的不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是一只怕被遗弃的小狗。
“神仙姐姐……我以后……还可以去找你吗?”
洛宛兮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
“当然可以。”
她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温柔地整理着他的衣领,“你若哪天能离开这个村子,就来六道宗找我。只要报我的名字,没人敢拦你。”
“至于信物——”
她有些为难地摸了摸身上,除了剑和几块灵石,好像没什么适合给凡人的。
她扭头看向许青阳,眼神示意:江湖救急!
许青阳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块刻着剑纹的玄铁令牌递了过去。
朔越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像捧着一块绝世宝玉。他小心翼翼地将令牌藏进怀里贴身放好,然后忽然踮起脚尖,神秘兮兮地凑到洛宛兮耳边。
“神仙姐姐……”
他怯生生地瞥了旁边冷着脸的许青阳一眼,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跟这个哥哥待在一起?”
洛宛兮愣了一下:“哦?为什么呀?”
朔越缩了缩脖子,一本正经地小声嘀咕:
“他看起来……凶凶的,跟个大冰块似的……我怕他欺负你。姐姐这么好看,要找个爱笑的哥哥才行。”
许青阳:“……”
以他的耳力,这所谓的“悄悄话”跟在他耳边拿喇叭喊没什么区别。
原本清冷的脸瞬间黑了一半。
“噗嗤——哈哈哈哈哈!”
洛宛兮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一边笑一边揉着朔越的脑袋:“放心吧小鬼头,他那是面瘫,治不好的。不过他打不过我,姐姐可是很厉害的,绝对不会吃亏!”
许青阳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原本黑沉的脸色不知为何,竟缓缓柔和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
离开草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朔越站在破旧的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回去的路上,山风吹动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许青阳微微侧头,看着身旁步伐轻快、甚至哼着不知名小调的少女。
夕阳洒在她脸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鲜活。
“你这样盯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洛宛兮察觉到视线,转过头,眼睛圆溜溜地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你……”
许青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也会这么有耐心,这么关心凡人。”
“那当然!我心善人美,不行吗?”
洛宛兮下意识地顶了一句。
然而话说到一半,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她怔怔地停下脚步。
……是啊。
从前的洛子尧,会这样吗?
那个一心修炼、只为了变强、性格冷硬的洛子尧,会蹲下来温柔地给孩子擦脸?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苦难而心痛?甚至会随手送出珍贵的宗门信物?
这不仅仅是性别的变化。
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真的变得柔软了。
这种变化让她有些恐慌,又有些莫名的……释然。
“怎么了?”许青阳见她突然发呆,神情有些古怪。
洛宛兮回过神,张了张嘴,心乱得一塌糊涂。
半晌,她只能胡乱找了个借口,气鼓鼓地说道:
“没什么!我……我饿了!”
说完,逃也似地加快了脚步。
许青阳:“……”
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山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后落在寂静的村路上,像是被轻轻牵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