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阳神色未动,像没听见一般,径直迈步向楼梯口走去。木质台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客栈里昏黄的灯火映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冷静且不近人情。
然而下一刻——
“嗖——!”
半空中陡然破出一道凄厉的风声。
一只盛满烈酒的大瓷碗自那浪客手中旋着飞出,带着足以碎石裂金的劲风,直逼许青阳的后脑勺。
“小心!”
洛宛兮惊呼出声,下意识地就要拔剑。
但许青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酒碗即将砸中的瞬间,他微微侧身,那只修长如玉的手向后一探,逆着酒碗旋转的力量轻描淡写地一扣。
“叮——”
一声清脆的轻响。
那只带着狂暴劲力的酒碗,竟在他掌心稳稳停住,连一滴酒水都不曾溅出。
随后,他手腕轻轻一摆,将酒碗平稳地放在了旁边的楼梯扶手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
“好手段!哈哈哈哈!”
角落里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
那浪客懒洋洋地鼓了两下掌,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浑浊的酒液顺着下巴滴落。他用手背一抹嘴,眼中醉意稍退,露出一抹精光:
“小子,我改变主意了——光喝酒没意思,来陪我打一架!让老子过过手瘾!”
说完,他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拎起一把椅子随手一扔,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仿佛这里是他自家的后院。
洛宛兮挑了挑眉,看着那个狂放的背影:“这人……有点怪啊。而且,很强。”
她好奇地凑到柜台旁,敲了敲桌子:“掌柜的,那人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来头?”
账台后,朱天德正埋着头算账,被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激灵,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拼命往下滑。
“大、大人……那人……不久之前才来。小的也不知道他是谁,一来就要最烈的酒,看着凶得很……”
“你很热吗?”洛宛兮狐疑地看着他那一脑门的汗。
这深秋的夜里,至于热成这样?
朱天德连忙用袖子擦汗,紧张得声音都抖成了波浪线:“没、没有!小的……小的一动脑子就容易出汗!天生的,天生的!”
洛宛兮:“……”
这理由,鬼才信。
就在她与掌柜闲聊之际,许青阳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抬脚跟了出去。
“师兄!”
叶依依急忙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袖子,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与依赖,“没必要理那个疯子吧?万一有诈……”
许青阳轻轻拉开袖口,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她的手:
“没事。前辈若是想杀人,刚才那个碗就不仅仅是试探了。你们就在客栈里待着,不要出来。”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
客栈外,风声萧瑟。
废弃的旧官道上,枯草被夜风吹得疯狂摇摆,像无数只鬼手在舞动。道路另一边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田野,浓重的黑雾正从远处悄然弥漫而来,如涨潮的海水般步步逼近。
那浪客斜靠在一个小土坡上,衣摆沾满了泥土,他却毫不在乎。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腰间的酒葫芦,目光落在昏黄混沌的天际,不知在看什么。
“哟,小子来了啊。”
察觉到许青阳的气息,他猛地跃起身,抖了抖手腕,发出一阵爆豆般的脆响,眼中战意盎然。
许青阳停在十步之外,拱手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前辈既然是元婴期的大能,想必不会无缘无故找晚辈的麻烦。不知前辈引我出来,所为何事?”
浪客愣了半秒,随即撇了撇嘴,打了个懒散的呵欠:
“切,没意思,一眼就被你看穿修为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话音刚落,他眼神骤变。
没有任何前兆,他脚下一蹬,整个人如炮弹般轰然冲出,一拳直直轰来!
这一拳没有任何花哨,朴素到了极点,却蕴含着沉重如山岳般的恐怖力量。空气被挤压发出的爆鸣声如同惊雷。
“铮——!”
许青阳面色凝重,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剑身横挡。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痕,倒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
可那浪客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拳接着一拳,像疾风暴雨般铺天盖地而来。
奇怪的是——这些拳劲全无灵力波动,竟然完全是凭借肉身之力!
许青阳一边格挡一边心惊。
此人的肉身之强横,简直匪夷所思,每一拳都像是一座山砸下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他并未慌乱,剑招守得滴水不漏,借力打力,将对方的攻势一一化解。
拳影呼啸中,那浪客忽然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这村子……怕是要完喽。魔气冲天,鬼门大开啊。”
许青阳趁着空隙,一剑挑开对方的拳锋,借势后跃拉开距离,沉声问:
“前辈发现了什么?”
浪客停下动作,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这里阴气这么重,连瞎子都闻得出来那股腐烂味儿。”
他抬手指向远处的石中村。
夜色下,村庄上空的黑雾已浓到几乎凝成实质,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罩子,死死扣住了整个村落。
许青阳皱眉:“晚辈也察觉到了。这几日村民情绪反常,甚至有被操控的迹象。看来村子里除了那布阵的邪修,还有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想到了那个简单的幻阵,摇了摇头。
单凭那个布阵之人的微末道行,绝无可能造出如此恐怖的异象。
浪客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随手一抹嘴角,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几分:
“不过,有你在,倒也不算全无希望。”
许青阳一愣:“前辈认识我?”
“哈哈哈哈!”
浪客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枯草瑟瑟发抖,“你可是六道宗御剑峰的宝贝疙瘩,那个什么……‘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天才弟子!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那个不省心的女儿,还在你们六道宗呢。”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温润的白色石头,随手像丢垃圾一样丢给许青阳:
“这东西对你有用,拿着。关键时刻能保命。”
许青阳接住,只觉石头入手温热,隐隐散发着一股纯净至极的阳气,竟能驱散周围的寒意。
“前辈为何不亲自出手?”
“答应过冉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动手。”
浪客摆了摆手,一脸嫌弃,“而且这漫天阴气熏得老子酒都失了味道,晦气死了!走了走了!”
说罢,他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转身离开,身影在夜色中逐渐模糊,像一阵风般消失在田野尽头。
许青阳急忙追问:“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顾回舟。”
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醉意。
紧接着,一道细若游丝的传音直接钻入许青阳耳中,语气变得严肃异常:
【小子,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体质不一般。若不想出大事……盯紧点。】
许青阳心头猛地一震。
“特殊体质……”
霎时,他想到了师尊当初收洛宛兮为徒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
回到客栈时,夜色已深。
叶依依立刻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他,满脸关切:“师兄,你没受伤吧?那人是谁啊?”
洛宛兮也担忧地望向他,只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
许青阳摇了摇头:“我没事。一位……性格古怪的前辈。但这几日,情况可能会变糟,你们都不要离开客栈半步。”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似乎是从叶依依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知为何,许青阳闻着这股味道,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他抬眼,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洛宛兮身上。
看着她那张懵懂的脸,想到顾回舟刚才的警告,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得久了一些。
洛宛兮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地回瞪过去:“干嘛这么看我?”
叶依依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
她看着师兄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眸光黯淡几分,却又很快收敛情绪,笑容重新挂在唇角。
……
次日清晨。
洛宛兮睡得极不规矩,白皙的小腿挂在半空,一半被子滑到地上。
“嘭——!”
一声巨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整个木楼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洛宛兮被震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怎……怎么了?地震了吗?”
大厅门口,朱天德正趴在地上,半个身子都是灰,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土拨鼠。
许青阳站在一旁,淡淡解释:“他跑太快,摔倒了。”
洛宛兮:“……”
这破客栈的质量,确实经不起这么折腾。
朱天德却顾不得身上的灰,连滚带爬地冲上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大、大人们!出大事了!出人命了!”
“那、那些官兵……全、全死了!就在后山!”
“什么官兵?”洛宛兮还没完全清醒。
“就……就是昨天下午跟着你们去‘神仙’那的……那些捕快啊!”
许青阳和洛宛兮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那队捕快有两个结丹期,十几个筑基期,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灭?
那个布阵的邪修绝没有这个实力!
……
当二人赶到后山那片空地时,眼前的景象简直如同修罗炼狱。
剩下的两名捕快此时正站在尸体堆旁,脸色苍白得像褪了色的蜡纸,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连看一眼地上的勇气都没有。
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清晨的日光本应照亮整个山林,此刻却被一层无形的厚重雾气死死压住,只透出一点像腐败鱼肚般的惨白微光。
风吹过,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洛宛兮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见过两位大人……”
两名幸存的捕快见到他们,像是见到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
洛宛兮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有什么发现?是什么妖兽干的?”
其中一名捕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嘴唇,低声道:
“……不是妖兽。他们的死因……属下检查后发现,是……是互相残杀。”
轰——!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冰,生生砸进了众人的胸口,让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彻底凝固。
“互相……残杀?”
洛宛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
捕快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越来越小,“所有人……都是被同伴的刀砍死的,或者是被掐死、咬死的……没有外敌入侵的痕迹。”
周围原本稀薄的晨雾,不知何时变得浓稠起来,像一条条冰冷的白蛇,缠绕着地面的尸体缓缓游动。雾里混着的血腥味更腐、更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发酵过一样。
许青阳面色凝重,缓步走向尸体堆。他的脚步落在湿润的血土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太安静了。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没有鸟叫。
像是有人把这片区域里所有“活着的声音”都抽走了,只剩下死亡的寂静。
他蹲下身检查了几具尸体,眉头瞬间压得极低。
“他们……是在极度癫狂的状态下,自相厮杀而亡。”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落在石头上的冰屑,带着刺骨的寒意。
洛宛兮倒吸一口冷气:“癫狂?什么东西能让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修士同时发狂到这种程度?”
许青阳指着尸体之间交错纵横的伤口,冷静地分析:
“你看,灵力痕迹完全匹配。这个人的刀口是那个人的刀造成的,这个人的脖子是被另一个人掐断的……角度、深浅、力度,都对应彼此。确实没有第三方的介入。”
他说得越具体,周围的空气就越冷。
洛宛兮看着地上那些乱糟糟的脚印,每一道都深陷进泥土里,可以想象当时每个人都是以怎样疯兽般的力道在奔跑、追杀、撕咬。
“属下刚来时……还以为是妖兽袭击,可怎么看……都像他们彼此……像疯了一样……互相撕杀到最后一个人倒下。”
捕快说着说着,声音都哑了,显然是被那场面吓破了胆。
洛宛兮脚尖不自觉地后退了半寸。
就在那时——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其中一具尸体的脸。
那人死前依然保持着极度的恐惧与扭曲的疯狂,嘴角甚至还残留着被自己咬破的血肉。
那表情像极了——
一个在临死前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无法名状的大恐怖的人。
更糟糕的是,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好像仍然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天空。
“这是典型的心智被彻底侵蚀后的症状。”许青阳沉声道。
洛宛兮抿紧了唇,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意思是……这村子里的东西,不但能影响情绪……还能让人疯狂到自相残杀?”
许青阳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站起身,目光凝重地盯着远处石中村上方的黑雾。
那黑雾像是在回应他的注视般,缓缓涌动起来,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爬上天空,压得空气里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洛宛兮越看越觉得那黑雾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有什么……正在醒来。
一名捕快忽然哽咽了一下,颤声道:
“大、大人……属下方才检查尸体时……好像听到……听到一阵低语声……”
“什么?”洛宛兮猛地回头,头皮发麻。
捕快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
“不是人声!像风……可风不会在耳边说话……它、它说的是一些听不懂的句子……越听头越痛……我就不敢再靠近了。”
许青阳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如电:“从哪具尸体传出的?”
捕快浑身发抖地指向尸堆最中间的一处。
洛宛兮顺着看去。
只见那名死者的双手深深扣进一名同伴的胸膛里,手指都断了,而他的脸……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就像他在死前的最后一瞬,正拉扯着某种“看不见的存在”一起下地狱。
就在洛宛兮注视那具尸体的瞬间——
她忽然觉得,那个死人的眼皮,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她呼吸顿时一滞,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再仔细看时,却仍是死沉沉的一片,毫无生气。
“别靠近。”
许青阳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
风吹过。
但雾中染血的草叶却纹丝不动。
仿佛此地的风……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石中村上空的黑雾越来越浓,像是在吞噬天空,压得所有人的脊背都在暗暗发凉。
许青阳看着那片黑雾,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狱边缘:
“这不是普通的阴气……”
“而它——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