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梦醒时分最是寂寞。
洛宛兮缓缓睁开眼,视线一时间仍停留在梦中那片破碎的红与黑里。
头顶的天花板昏暗如旧,只有微弱的烛火还在苟延残喘。她怔怔地盯着那跳动的火苗许久,才发现眼角竟有些湿润冰凉。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轮回,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片刻后,一股巨大的恍惚感才从识海深处慢慢褪散——那是一场幻境,一场几乎骗过了她所有理智的幻境。
而她刚刚……被某种力量强行拽了出来。
“……等等,我刚才在干嘛?”
洛宛兮猛地坐起,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呼吸都轻飘飘的。
——她和许青阳,在幻境里……拜堂成亲了?
而且……而且她还差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我爱你”?!
最可怕的是,当幻境破碎的那一刻,她心里涌起的竟然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阵空落落的失落感。
就像是被人从最甜美的梦中硬生生扯开,那种心痛的感觉真实得让她害怕。
“太奇怪了……肯定是幻境影响了我的情绪!”
她用力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烦躁得不行。
“洛子尧啊洛子尧,你可是个男人心!怎么能被这种幻境给迷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强行压下心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旖旎心思,她深吸一口气,这才真正看清了四周的状况。
……
房间里一片死寂。
但这种死寂并不空旷,而是充满了某种粘稠的恶意。
无色的黑雾原本静静潜伏在屋内的角落里,此刻却如同听到了什么号令一般,骤然翻涌而起,像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将整间屋子染得漆黑如墨,仿佛深陷地底。
雾气中,隐约浮动着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有的张大嘴无声嘶吼,有的嘴角诡异上扬,像是在阴笑。
它们贴着地板、天花板、床沿蠕动,发出“嗤嗤”的低哑声响,像是无数只虫子在啃噬骨头,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一股彻骨的凉意顺着脊骨直冲头顶。
“什么鬼东西……”
洛宛兮手心微汗,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的剑柄,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一团柔和的淡绿荧光从她腰间悄然亮起。
那光芒如清泉流纹般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罩,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那些狰狞的黑雾一触碰到绿光,便像被滚油烫到的雪花般迅速退散、消弭,发出凄厉的滋滋声。
洛宛兮怔了怔,低头看向腰间那块玉佩。
玉佩上原本血红的诡异纹路,此刻已转为生机勃勃的翠绿,光泽温润流转,竟似有呼吸一般。
“是你把我从幻境里拖出来的吗?”
她将玉佩托在掌心,指尖传来一阵暖意。
忽然,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啊……这是我那便宜老爹老娘留给我的?好像叫……阴阳坠?”
她皱眉努力回想。父母曾说过,这东西是祖传的宝贝,虽然不知道具体用法,但关键时刻能保命,让她务必贴身携带。
可问题是……她之前死在秘境山洞里时,随身的东西都丢了。
为什么这块玉佩还在?而且……她之前从未注意到?
“不管了,先出去再说!”
洛宛兮心中虽有无数疑问,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玉佩,借着绿光的庇护,一脚踹开了房门。
……
“嘭!”
房门洞开,一股灼热至极却又阴冷无比的气浪扑面而来。
外面的走廊已经彻底变成了炼狱。
淡蓝色的火舌沿着房梁疯狂蔓延,像幽冥中跳动的魂焰。它们既不摇曳,也没有温度,但只要看上一眼,便觉得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黑雾夹杂着这种诡异的冥火翻滚涌动,如活物般向她伸出贪婪的触手。
若不是许青阳提前布下的驱魔阵还在苦苦支撑,整个客栈此刻恐怕早已化为灰烬。
但那金色的阵纹光芒正一寸寸黯淡,裂痕肉眼可见地蔓延。
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冥火?!”
洛宛兮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古籍记载,冥火乃是极阴之火,只存在于极少数高阶魔物体内,能直接燃烧修士的灵魂,不死不休。连元婴修士遇到都要避其锋芒。
这小小的石中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糟糕……依依!师兄!”
她心中大急,正要往隔壁叶依依的房间冲去。
“吱嘎——”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慌乱的脚步声。
洛宛兮心头一动,探头往下一看——
只见那个客栈掌柜朱天德,正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弯着腰,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往客栈门口溜。
火光映在他脸上,那张平日里油滑市侩的脸此刻满是惊恐与绝望。
“想跑?!”
洛宛兮眼中寒光一闪,纵身一跃而下,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般飘落在他面前。
“锵——”
长剑出鞘,冰冷的剑锋紧贴着朱天德的脖颈,只差半寸便能割破他的喉管。
“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火是不是你放的?”
一个凡人能在这样的冥火包围中安然无恙,甚至还想带着细软逃跑,怎么看都不对劲!
“啊——!”
朱天德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姑、姑娘饶命!仙师饶命啊!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洛宛兮眼底寒意更深,剑锋微微下压:
“再废话,我先把你舌头割下。”
剑锋刺破皮肤,鲜红的血珠顺着剑刃滑落。
朱天德彻底崩溃了,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别!我说!我说——是尊上!是尊上让我把那些黑色粉末放在你们房里的……他说只要放了就能给我解药……”
话到一半,他突然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突出:
“不……尊上……尊上饶命!我错了!我错了啊!!”
下一瞬——
“嘭!”
一团幽蓝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他七窍之中喷薄而出!
“冥火反噬?!”
洛宛兮瞳孔骤缩,下意识地退后数步。
“啊啊啊啊——!”
朱天德倒在地上疯狂打滚,发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根本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救命——好痛——杀了我——”
那火焰越烧越旺,却并不伤及他的衣物皮肉,只是疯狂地钻入他的体内,吞噬着什么。不到十息,惨叫声戛然而止。
朱天德躺在地上,躯壳完好无损,甚至连衣服都没破。只是那一双眼睛大睁着,眼神空洞如死灰,再无半点生气。
他的灵魂……已经被活生生烧成了飞灰,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洛宛兮沉默了一瞬,缓缓收剑。
“助纣为虐,自作自受。”
她没有再看那具空壳一眼,转身脚尖一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二楼。
……
凭借阴阳坠绿光的庇护,那些黑雾与冥火都如遇天敌般纷纷退避。
洛宛兮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
左边,是叶依依的房间。
右边,是许青阳的房间。
她正欲推开左边的门,余光却猛地瞥见——
右侧许青阳的房门缝隙里,涌出的黑雾比叶依依那边浓烈了十倍不止!
那些黑雾几乎凝成了实质的触手,疯狂地拍打着已经布满裂痕的驱魔阵光幕,像是在吞噬什么,又像是在囚禁什么可怕的东西。
而那金色的阵光,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晖,随时可能熄灭。
时间来不及了!
她若踏入其中救一个,另一个便可能支撑不住!
洛宛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脚步像灌了铅一样定在原地。
左边是叶依依——她曾暗恋的白月光,是她之前几乎所有心动的来源。如果现在救下她,或许还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右边是许青阳——她的师兄、她一度视为威胁、如今却承认的半个兄弟,那个在幻境里深情许诺要护她一生的男人。此刻的他,面临的危险显然比叶依依要大得多!
“该死……”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冥火已经爬上了二楼的楼梯,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黑雾嘶鸣着形成波涛般的压力,向她逼近。
她的手指越攥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记忆深处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白日,她拔剑横在胸前,信誓旦旦地对那个白衣背影说:
“师兄,护不住也没关系。那就换我来保护你。”
洛宛兮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承诺,不仅仅是一句玩笑。
下一息,她眼神一狠,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迈向了右侧的房门。
“死情敌……”
她低声咕哝着,像是在骂他,又像是在骂自己,
“你——欠我的这笔账,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轰!”
阴阳坠绿光暴涨,她一脚踹开了那扇被黑雾封锁的房门,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
与此同时。
许青阳的识海深处。
这里是一片无尽的、死寂的黑暗汪洋。
无穷无尽的黑雾在他周身盘旋、撕扯,化作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在他耳边低语、尖叫、诅咒。它们无形无质,却狡猾如毒蛇,一次又一次想要钻入他的神识缝隙,将他彻底同化。
若非怀中那块顾回舟赠予的阳元石还在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护住了他灵台的一缕清明,他此刻恐怕早已深陷幻境,沦为这魔物的傀儡。
白衣青年立于暗海中央,周身剑意凛冽如霜,神色冷静得近乎无情。
即便身处绝境,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孤剑。
“心魔。”
许青阳声音淡淡,却一语点破了这黑雾的本质。
心魔无影无形,无法被寻常灵力或剑气伤到。它以人心底的执念、恐惧、欲望为食,是世间最难缠、最恐怖的魔物之一。
黑雾之中,一道阴冷贪婪的笑声忽远忽近地响起:
“桀桀桀……真是有趣的猎物。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保持清醒,还留了一份神识在外面抵抗。不过,你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
雾海疯狂聚拢,在他面前凝成一只巨大的、仿佛由无数尸骨堆砌而成的蝙蝠状兽影。那兽影的头上,却长着一张模糊的人脸,五官扭曲变幻,时而是叶依依,时而是洛宛兮,时而又是他师尊。
心魔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语气像是在欣赏一块即将入口的肥肉:
“放弃吧,没有人会来救你,挣扎只会增加你的痛苦。等你力竭之时,我会慢慢品尝你的元婴,你的记忆,你的……一切。”
许青阳缓缓抬眸。
那双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如同万年冰川般永恒的寂静。
“放弃?”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手中那柄名为“霜寒”的长剑发出铮铮鸣响。
“我不需要人救。”
他一步踏出,剑气冲天而起。
“斩你,一剑足矣。”
唰——!
剑光如长虹贯日,瞬间将面前翻涌的黑雾一分为二!
“啊——!”
心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声音中却带着诡异的兴奋:
“桀桀……很好!很好!你的意志越强,味道就越鲜美!来吧,融为一体吧!”
黑雾如巨浪卷天,再次疯狂扑下。
而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心,那抹白衣始终如灯塔般屹立不倒。
仿佛无论黑暗如何翻涌,他都是那唯一不会被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