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由整块珍贵的黑楠木打造,厚重结实,将外界凛冽的寒风彻底阻隔。车厢内部却温暖如春,柔软的雪白熊皮铺在四壁和座榻上,中间还置着一个小巧的紫金暖炉,像是一个小小的移动暖阁。
“你对少爷做什么了?!”
一声气得发颤的质问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小翠像只炸了毛的小母鸡,一头钻进车厢,袖子高高挽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挡在洛宛兮面前,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瘦弱的男孩。
洛宛兮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赶紧摆手解释:“小翠,别激动!我真的只是自己不小心磕到的,不关他的事。”
“啊?这样啊……”
小翠愣了愣,原本的气势瞬间泄了一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即规规矩矩地对着幼年的许青阳鞠了一躬,诚恳道: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那么凶。”
男孩微微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表情。他小小的肩膀有些僵硬,声音奶声奶气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没关系。”
可洛宛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垂下眼帘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委屈和落寞。
那是一个长期被人误解、被世界冷落的孩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时,本能的自卑与不知所措。
“少爷,叶家的人也暂住在这家客栈。付伯说,那是世交,您最好过去探望一下。”
小翠说完,利落地跳下马车去准备礼物,脸上挂着“又能帮到少爷啦”的小得意。
“叶家么……算算时间,的确该在这碰上。”
洛宛兮托着腮,靠在车厢另一头的软垫上,目光有些放空。
叶家与洛家同为京城四大家族,一商一官,世代交好。她与叶依依自幼便相识,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两家长辈甚至在酒桌上笑称要把他们指腹为婚,虽然那是玩笑话,但也足见两家关系之亲密。
记忆中的叶依依,从小就像个水晶做的瓷娃娃。永远穿着最精致的裙子,说话细声细气,笑不露齿,温柔、乖巧、教养极好,是所有长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你在看什么?”
角落里,男孩突然抬起头,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洛宛兮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保持着盯着他的姿势已经很久了。她不禁弯起眼睛,逗弄道:“在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
许青阳像被烫到了一样迅速转过头,小脸紧绷,耳根却悄悄红了。他局促地抓着身上的毯子,目光望向窗外,像只受惊却又倔强的小狼崽。
洛宛兮忍不住轻笑。
小时候的许青阳也太可爱了吧?这种反差萌简直让人想捏捏他的脸。
“你真的是许青阳?”
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小时候随手捡回来的小孩,竟然会是未来那个名震六道宗的剑道天才、也是她最大情敌?
那他之前说“小时候救他的人”,难道就是她本人?
啧,这缘分还真是……妙到离谱,也狗血到离谱。
男孩转过头,眼神极其认真地点头:“我从不说谎。”
随即,他盯着洛宛兮,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与探究:
“那你呢?为什么要救我?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是从来都看不起我们这种人,更不关心普通人的死活吗?”
这话出自一个七八岁男孩之口,却沉甸甸地像是石头一样砸在心底。
洛宛兮怔住了,心莫名有些发酸。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他却已经看透了世态炎凉。
“你……经历过什么?”她轻声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小许青阳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审视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值得信任。
良久,他才低声道:“你想听?”
“想。”
他沉默了一瞬,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缓缓开口:
“我爹娘欠了很多债,跑了……只剩我一个人跟奶奶相依为命。我们搬到这个镇子,本以为能躲过那些人,可他们还是找来了……”
“他们要把我带走抵债……奶奶跪在地上求他们,头都磕破了。可他们说——”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颤抖,却死死咬着下唇,尽力不让眼泪落下,那倔强的模样让人心疼。
“说我这种贱命,就是死了也不值几个钱。”
洛宛兮胸口猛地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原来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成年后的他才会那么执拗地想要守住石中村,想要守护那些在很多高高在上的修士眼中“毫无价值”的凡人生命。
因为他曾经,就是那个被视如草芥的孩子。
沉默良久,洛宛兮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她拉过他冰凉的小手,将那枚温热的阴阳玉佩轻轻放进他手心。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得像是在许下一个穿越时空的诺言:
“我救你,不是因为可怜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师兄。”
“嗡——!”
下一瞬,玉佩上光芒大盛,刺目的绿光几乎照亮了整个车厢。
许青阳吓得一抖,连忙把玉佩往她怀里塞,好像碰到了烫手的煤炭:“我不要!这是你的东西!”
可即使玉佩亮得快要瞎眼,四周的景象却依旧清晰如故,幻境并没有破开的迹象。
“不行吗?”洛宛兮皱眉,心中有些焦急。
要破除心魔幻境,最关键的是要让身为阵眼的许青阳意识到“这里是假的”。
可他被困在这些回忆里越久,就越容易沉迷,与现实彻底断开联系。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
带他去见叶依依!
毕竟他们做了将近十年的师兄妹,朝夕相处,再熟悉不过。一见面,说不定那种熟悉感能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你跟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扶着他下了马车,走进了那家名为顺风楼的客栈。
……
客栈二楼的包厢内,香雾轻浮。
烛焰在窗纸上晕出一圈圈温暖的光,却驱不散屋内那股无形的压抑感。
付伯正与叶家三长老叶天朗低声言谈,声音平稳如松风。
而在靠窗的位置,叶依依静坐于侧。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云缎裙,裙裾规规矩矩地落在膝侧,像一笔从仕女图中落出的清意。她神色柔顺,眉眼恬淡,只是那份恬静里,偶尔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紧绷,像是拉紧的琴弦。
她的母亲,叶夫人,坐得比旁人更近些。
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距离。
在外人看来,叶夫人不过是雍容华贵地轻摇一柄细骨团扇,笑意端雅慈爱;可每一次扇影轻颤,都像是一道无声的指令,在调整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有时是一声极轻的咳嗽,让叶依依原本微垂的下巴自然抬高半分,露出最优美的颈部线条;
有时是指尖像拂尘般若有若无的轻触,使她原本稍微松开的手指又立刻恢复到最标准的淑女坐姿;
有时是递过一盏茶,杯口微微偏向某个角度,像是在无声提醒她该如何接茶、该保持怎样的笑容弧度。
这一切做得极不着痕迹,仿佛风吹竹叶般自然。
谁也说不清哪里动了,却总让叶依依的举止不敢有半点偏差。
那种无形的规矩,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这对母女紧紧缠绕。无声,却胜有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叶依依乖顺地垂着眼,长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她的手指时而缓慢收紧,将手帕绞出一道道痕迹,又在母亲的注视下悄然放松,像是一个提线木偶。
直到叶夫人细细端详了一圈,再挑不出半分不妥,这才满意地轻轻点头,起身去与付伯寒暄。
她走后,叶依依周围凝固的空气才似乎松开了一线。
这时,洛宛兮扶着缠满绷带的许青阳走到了桌边:“付伯,叶叔,依依。”
两位长辈点点头,似有急事要商议,便匆匆告辞离开,将空间留给了几个孩子。
“子尧哥哥。”
叶依依抬起头,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甜美无瑕的笑容,像风吹落的花瓣,轻柔又惹人怜爱。
但她的目光只在许青阳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眼神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洛宛兮困惑了——
叶依依不是一直最喜欢许青阳吗?在宗门里恨不得天天黏着他,这反应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这时候还不认识?
“我来介绍一下。”
她赶紧打破尴尬,指着叶依依道,“这位是叶依依。”
随后她凑到许青阳耳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看好了,这是你未来的师妹,也是你的小迷妹哦。”
许青阳不耐烦地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桌上,皱着小眉头:“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洛宛兮急了。
“你怎么会知道未来?”许青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锐利得不像个孩子。
这眼神——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
洛宛兮眼睛一亮:“因为这都是幻境!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包括我们现在的样子!”
她激动地指着桌子、茶杯,甚至指着天花板:“这些,全是假的!是幻境制造出来的!”
不料许青阳只是静静看着她,眸光微动,反问了一句:“那你也是假的吗?”
“我吗……我……”
洛宛兮噎住了。
按理说,十二年前她救了他之后就走了,并没有带他进客栈,更别说这么多对话。所以……
“我应该也是假的吧。”她老实回答。
许青阳抿了抿唇,语气却笃定得很,带着一丝执拗:“不。你是真的。只有你……是真的。”
“……”
洛宛兮彻底无语——不管幼年还是成年,这家伙总是能一句话把人噎死,偏偏还让人心里有点暖。
“少爷!少爷!”
小翠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她扶着门框,急急道:“付伯……付伯让您过去一下,说是有要事相商。”
“好,我马上来。”
洛宛兮应了一声,起身出了包厢。
刚走出几步,她忽然想起那枚关键的玉佩落在了桌上。
“哎呀,这记性!”
她连忙转身折返。
可就在她刚踏进包厢门槛的一瞬间——
她整个人僵住了。
包厢里一片狼藉。
椅子被掀翻在地。许青阳狼狈地摔在地上,手脚因为旧伤剧烈疼痛而微微抽搐,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那种愤怒又受伤的眼神盯着前方。
而平日里那个温温柔柔、连说话都怕惊扰了蝴蝶的叶依依,此刻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挂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冰冰的轻蔑与厌恶。
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却像是在蜜糖里藏了把刀子,字字诛心:
“别以为换了身干净衣服,就能掩盖你身上的臭味。”
“你以为靠近了洛子尧,就能摆脱你那点卑贱的出身吗?野狗就是野狗,永远也变不成人。”
洛宛兮瞳孔猛地一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这是叶依依?!
那个完美的、善良的、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伤心的叶依依?!
她竟然……会露出这种恶毒的神情?说出这种话?!
就在此时——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气中炸响。
眼前的空间骤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就像是一面被重重摔在地上的镜子,画面开始扭曲、崩塌。那张叶依依狰狞的脸、许青阳愤怒的眼神、奢华的包厢……都在这一刻化为无数碎片。
幻境,开始破碎。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宛兮看着四周景象一点点崩塌成虚无,心底除了震惊,还涌起一股巨大的疑惑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