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主峰的山道上,薄云缭绕,峰风如刃。
越往上走,天地灵气便越发凝厚粘稠,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一股清冽的冷泉灌入肺腑,让人神清气爽。
六道宗的藏宝阁,并没有如传闻中那般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它静立在几株苍劲的古松之后,竟是一座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木屋。木瓦陈旧发黑,灰墙斑驳脱落,若非周围阵法层叠遮掩,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怕是谁都会把它当成山顶守林人的破败简屋。
可洛宛兮刚靠近三步,脊背便瞬间涌上一阵针扎般的寒意。
那是一种被无数道无形锋芒锁定的感觉,仿佛只要她敢有一丝不轨之心,下一秒就会被万剑穿心,绞成齑粉。
“这就是藏宝阁?杀气这么重?”
她下意识地悄悄后退了半步,躲到了许青阳身后。
木屋前的台阶上,一名衣衫泛黄、甚至还打着补丁的老者正倚墙而坐,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旱烟袋。他看起来与风中随处可见的枯叶无异,浑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唯有那半垂的眼皮下,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幽深如渊,让人不敢直视。
许青阳上前一步,取出那枚特许令牌,恭敬地双手奉上,却并未递过去,只是轻轻一晃。
“嗖——”
空气中甚至没有风声。
那枚令牌瞬息便到了老者掌心,仿佛从未穿过空间,而是直接发生了瞬移。
洛宛兮瞳孔猛地一缩。
——这速度,她连残影都未曾捕捉到!这老头是什么怪物?!
老者浑浊的目光扫过令牌,两根枯树皮般的手指轻轻一捏。
“咔嚓。”
坚硬的令牌瞬间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他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平淡:
“半个时辰。每人一件玄阶灵器。只可选,不可试。进去吧。”
话音落下,笼罩小屋的那层无形雾障悄然散开一条通道。
洛宛兮怔怔地看着那位不起眼的老人,压低声音问:“师兄,这谁啊?咱们宗门还有这么厉害的长老?怎么从未见过?”
“守阁人。”
许青阳目不斜视,轻声道,“他们皆隐于世外,只听命于太上长老,若非宗门生死存亡,绝不出世。哪怕是掌门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事。”
“传说中的……扫地僧级别?”
洛宛兮心中顿觉肃然起敬。
看来这六道宗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啊。
二人整理衣冠,踏入藏宝阁。
……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外界的风声隔绝。
阁内一片静穆,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上数十倍。
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玉台宝架、灵光闪烁,只有一排排整齐陈列的古朴木架。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盒,盒盖紧闭,却各自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威势。
许青阳指着最前方的一排木架:“玄阶灵器皆在这一层。这里的宝物都有灵性,你只需将灵力探入盒面,若它认可你,便会显露真容。”
他掌心贴上一个木盒。
“嗡!”
一柄通体赤红、烈焰缭绕的长刀虚影瞬间浮现,那灼热的气息似能点燃空气,但仅仅闪烁了一瞬,便像是嫌弃般黯淡下去,归于虚无。
“看来它不喜欢我。”
许青阳并不在意,收回手,“记住,我们仅有半个时辰。而且一旦取出,便视为选定,不可再换。慎重。”
“半个时辰……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洛宛兮望着前方延绵不绝的木架,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地方大得跟迷宫一样,一个个试过去,天都黑了!
所幸灵器是依照种类陈列的。
她目标明确,直奔剑器一列。一路走过,两旁木盒中透出的凌厉剑意刮得她皮肤生疼,胳膊发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在时限将至的最后一刻,她的脚步忽然停在了一只不起眼的银纹木盒前。
一种莫名的召唤感让她心头一跳。
她伸出手,掌心贴上盒面的刹那,一丝清寒入骨的剑意宛如月光倾泻,瞬间穿透了她的指尖,直抵心魂。
“咔哒。”
木盒竟然自动弹开了。
一柄银色软剑静静卧于盒中。
剑身纤长若春水之痕,通体剔透,似以九天月华炼铸而成。细看时,剑锋之上隐有一缕缕极淡的光纹游走,像夜空中的微光星轨,缓缓流动,带着一种古老而幽深的神秘气息。
柔者似水,锋者似霜。
洛宛兮屏住呼吸,指尖刚触到剑柄,一丝清凉漫上心头,犹如月夜山巅的寒风轻拂,让她忍不住微微一颤。
“嗡——”
软剑轻轻震动,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那声音若银铃敲碎静夜——不是凶戾的杀伐,而是清寂、灵动,像是在欣喜地回应她的触碰。
洛宛兮握住剑柄,轻轻一挥。
“唰!”
一道银光游弋而出,如月痕划破长空,光丝干净利落,几乎不带半点风声,却轻易切开了空气。
银芒掠过的瞬间,周围空气竟隐隐泛起一抹肉眼可见的清寒冰霜。
“好剑!”
洛宛兮眼眸亮得如星子跌入湖面。
“此剑名为‘玄月’……轻盈灵动,剑意凝练如霜,正适合我现在这副身板。而且……真好看啊!”
想起自己以前那杆傻大黑粗的沉重黑枪,简直像是从山顶洞人进化到了仙女下凡。
正心满意足地收剑准备离开时,她的余光却忽然被木架最底层角落里的一只小木盒牵住了。
那木盒很小,朴素无纹,甚至还沾着灰尘,仿佛被遗忘了千百年。
可洛宛兮经过时,腰间的阴阳坠突然极其轻微地烫了一下。
她心口一紧,像是被无形之线牵引,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手按上了盒面。
“啪嗒。”
木盒毫无阻碍地开启。
里面空荡荡的,只静静放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的陶瓷碎片。
上面满是裂纹,暗淡无光,不见半分灵韵,就像是从某个破碗上随手磕下来的垃圾。
洛宛兮怔住了:“……这难道是哪个长老吃饭打碎了碗,顺手放进来充数的?”
这也太寒酸了吧?
然而,就在她好奇地捏起那块碎片的瞬间——
“嗖!”
指尖一凉。
那块碎片竟化作一道流光,瞬间钻入了她的眉心,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洛宛兮:“???”
她整个人僵住了,连忙摸了摸额头,又内视识海,却什么也没发现。
“……见鬼了?还是我眼花了?”
她努力在地上找了半天,连个渣都没找到。
“……罢了。反正看着也不像值钱的样子,没了就没了吧。”
她一脸淡定地自我安慰,拍拍屁股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
阁外。
许青阳早已选好灵器,负手而立,白衣猎猎,宛如画中人。
见她出来,他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银白色的软剑上,微微颔首:
“玄月剑。轻灵诡变,与你现在的剑路很相配。”
洛宛兮得意地拍了拍剑鞘,眉眼弯弯:“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选的。师兄,你选了什么宝贝?拿出来开开眼?”
许青阳手掌一翻,取出一只古铜色的圆盘。
圆盘上刻满了繁复的天干地支,中央的一根金针正疯狂旋转,仿佛活物。
洛宛兮凑过去看了半天,迟疑道:“这……这是指南针?师兄,你是不是经常迷路?”
许青阳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收起圆盘:“……这是‘定星盘’,可破万千幻阵,寻踪觅迹。”
“哦~懂了。”
洛宛兮忍着笑,煞有介事地点头,“高级指南针嘛。看来师兄真的很怕迷路啊。”
许青阳:“……”
他决定不跟这个没见识的丫头计较。
门口的守阁长老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两人一眼,目光在洛宛兮眉心处停留了一瞬,似觉察到了什么,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吧嗒了一口旱烟,重新闭上了眼。
……
下主峰后,因为许青阳要去向掌门复命,两人分道而行。
洛宛兮独自一人刚走到山脚的僻静处,忽听前方一条岔路口的林荫深处,传来一阵女子激烈的争吵声。
“我说了——我不想见你!你走啊!!”
那声音尖锐而破碎,夹杂着巨大的痛苦与恨意,连山风卷过林叶的簌簌声都压不住。
洛宛兮脚步一顿。
这声音……是顾楚悦?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
只见前方石阶上,一道瘦削的青色身影正在微微颤抖。
顾楚悦一向温婉知礼,此刻却发丝凌乱,眼眶通红如血。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咬出血来,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崩溃。
而在她对面,站着一个神情颓废的中年男子。
“楚悦,我今日……是特意来给你送东西的……”
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哽涩与卑微,想要伸手去拉她,却又不敢靠近,手僵在半空。
洛宛兮一愣。
这男子正是那日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赠予许青阳驱魔石的神秘浪客——顾回舟。
只是此刻的他,衣袍尘土斑驳,明明是个元婴大能,却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脊背佝偻。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精致的储物袋,指节发白,仿佛那里面装着千钧之重。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如霜裂寒冰。
顾回舟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他的头偏向一侧,脸颊迅速浮起红痕,却没有丝毫怒意,只有满眼的木然与愧疚。
顾楚悦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在发抖。
下一刻,她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恨意炸开:
“滚!你害死了我娘!害死她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是你亲手杀了她!”
她的嗓音尖得几乎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泪吼出来的。
顾回舟身子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利剑穿心。
“楚悦……当年那件事……是有苦衷的……”
“闭嘴!我不听!我不听!”
顾楚悦猛地捂住耳朵,像是在躲避什么最肮脏的声音,“我娘不是你害死的吗?你现在才来解释?你配吗?!”
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不需要你的臭灵石!不需要你的灵器!更不需要你那恶心的愧疚!你现在给什么,我都不要!因为你……早就该死了!”
最后一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顾回舟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张了张嘴,却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他踉跄着想要上前一步:“楚悦……”
“别靠近我——”
顾楚悦猛地后退,眼中满是惊恐与厌恶,如避蛇蝎,
“我看见你,就想吐。”
说完,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几乎是逃命般地跑上了旁边的林间小道。她的肩膀不停抽动,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舔舐伤口。
顾回舟呆立在原地,如同石化。
“啪嗒。”
那个精美的储物袋从他手中滑落,掉在满是尘土的石阶上。
他一动不动,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山风吹乱他鬓间的头发,显得格外萧瑟凄凉。
一个父亲,被自己亲生女儿恨至如此,哪怕是元婴修士,此刻也只是个可怜人。
洛宛兮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一阵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原本只是一场私密的父女纠葛,此刻却像是在她眼前破碎成满地的尖刺,扎得人胸口生疼。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悄悄退走,免得撞见尴尬。
可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却骤然逼近。
顾楚悦慌不择路,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她的视线。
“谁?!”
顾楚悦猛地停住脚步,如惊弓之鸟般看来。
当看清是洛宛兮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慌乱、羞愤、脆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洛宛兮也有点尴尬,连忙举起手:“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路过。真的。”
她本以为顾楚悦会发火,会让她滚。
然而并没有。
顾楚悦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眼眶通红肿胀,泪水还在不停地流。那眼神破碎得让人心惊,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绝望中寻找哪怕一丝丝的慰藉。
下一瞬,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古树,缓缓滑落蹲了下去。
她将额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双肩剧烈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山林静了下来。
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少女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洛宛兮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不是个善于安慰人的人,也最怕处理这种别人的家务事。
可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她想起了曾经无数个夜晚独自舔伤的自己,脚步就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迈不开了。
犹豫片刻,她轻叹一声,缓缓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落叶。
“……我不问,也不会说出去。”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尊重。
顾楚悦没有反应,只是哭声稍微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汹涌。
洛宛兮没有再说话。
她在顾楚悦身边的树根上坐了下来,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又能让人感觉到陪伴的存在。
“你若想一个人哭,我随时会走。”
她靠着树干,看着头顶斑驳的树影,声音轻柔得像风,
“但若……只是想有个人陪着,哪怕不说话……也可以。”
没有回答。
只有少女的哭声渐渐不再压抑,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夜色渐深,清冷的月光从林间洒落。
两个少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个缩在暗处痛哭宣泄,一个静静守在光里。
在这冰冷的修真界,这一刻的沉默,竟成了最温柔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