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止了。
初升的朝阳洒在乱石林的废墟上,将满地的疮痍与凝固的血迹照得格外刺眼。
而许青阳依旧跪在那道早已愈合的空间裂缝前。
那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染透,变得干硬、暗红。他保持着那个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座不知疼痛、没有灵魂的石雕。
在他面前的雪地上,静静躺着半截断裂的剑刃——那是赤霄剑。
这柄承载了地心烈火、护佑他挡下元婴杀劫的神兵,终究没能承受住最后那一击的负荷,剑身崩断,灵性尽失,正如它的主人一样,支离破碎。
“踏、踏、踏。”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霍天都身披紫金蟒袍,缓步走到许青阳身后。这位不可一世的西域大都护,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背影,眼中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一丝罕见的敬重。
“她被带去了妖界。”
霍天都的声音低沉,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人妖两界隔着无尽的空间壁垒,那是天道的鸿沟。别说是现在的你,就算是本座,强闯也是十死无生。唯有到达合道期,或许有一线机会肉身横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青阳颤抖的指尖上,冷冷道:
“你若想救她,就别死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跪着,救不回任何人。”
许青阳的手指猛地一颤。
良久,他缓缓直起僵硬的脊背,伸出手,将雪地里那半截断剑一点点捡起,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冰雪与污泥,贴身收好。
当他转过身时,霍天都微微一怔。
那双眸子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原本的清冷高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与执着。
就像是一把藏入鞘中的绝世凶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只为了下一次出鞘时的必杀一击。
“多谢。”
许青阳嗓音沙哑,只吐出了两个字,随后拖着重伤的身躯,向安撒城的方向走去。
……
三日后,安撒城,秦府。
劫后余生的秦家,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与生命力。
废墟之上,重建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倒塌的院墙被重新砌起,断裂的梁柱被换下,到处都是工匠的吆喝声和族人们搬运石料的号子声。
阳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冀。
“太好了,咱们秦家保住了!”
“多亏了许公子和大小姐,咱们得立个长生牌坊!”
几个秦家孩童在还未铺好的青石板上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回荡。
而在内院的一处回廊旁,另一场追逐战也在上演。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别跑了!快让老夫再把把脉!”
一位白胡子老医师气喘吁吁地追着一道粉色的身影,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满脸无奈。
前方,秦之桃像只灵巧的小兔子般窜到了假山后面。她虽然小脸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大眼睛里却闪烁着久违的灵动与狡黠。
“我不喝!那药苦死了!我已经好了,能跑能跳的,才不要喝那个!”
女孩清脆的抗议声传遍了院子。
“胡闹!怎么能不喝!”
秦安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虽然板着脸,但眼角的笑纹却怎么也藏不住。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代家主,此刻却紧张得像个不知所措的老父亲。
他指着医师,却是对着假山喊道:“那日大战你穿着单衣就跑出来,寒气入体怎么得了?必须喝!”
“二叔最坏了!我要告诉爹爹你欺负我!”秦之桃躲在假山缝隙里,探出半个小脑袋做了个鬼脸。
提到大哥,秦安雄眼眶一红,随即又换上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转头看向身边的秦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你妹妹抓回来喝药!”
秦衡手里拿着折扇,看着那个充满活力的妹妹,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装模作样地四处张望,浮夸地大声说道:
“咦?之桃在哪呢?我怎么看不见啊?爹,是不是这丫头学会隐身术飞走了?”
说着,他还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医师的视线,背在身后的手悄悄给秦之桃比了个“快跑”的手势。
“嘿嘿,笨蛋哥哥!”
秦之桃捂着嘴偷笑,趁机溜到了另一边的花丛里。
秦安雄看着这一幕,也不戳穿,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挂着宠溺的笑,背着手乐呵呵地感叹道:“罢了罢了,能跑能跳就是福啊……咱们秦家,总算是活过来了。”
这温馨的一幕,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而许青阳独自一人,穿行在这热闹喧嚣之中。
周围越是热闹,越是显得他格格不入。那白衣胜雪的身影,仿佛是一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游魂,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一身的落寞与孤寂。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一处偏僻小院。
这里曾是秦之桃疗伤的密室所在地,也是他和洛宛兮暂住过的地方。因为位置偏僻,这里的回廊还在,只是显得有些萧瑟。
许青阳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张完好无损的石桌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正坐在石桌旁,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腿。
“师兄师兄,这秦家的点心太甜了,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米粥。”
画面流转,又是那艘横渡云海的灵舟之上。
少女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裙,慵懒地靠着围栏,任由晚风吹乱她的发丝。她无奈地看着自己,语气嗔怪:
“师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啊!”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道决绝的背影上。
那是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她回过头,眸光亮若星辰,语气坚定得让人心疼:
“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她狡黠的笑、她假装生气的打闹、她挥剑时的意气风发……
甚至连她最后那句无声的“等我”,都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许青阳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数道幻影。
可指尖落下,触到的只有冰凉粗糙的石面。
风吹过空荡荡的回廊,卷起几片枯叶。
没人了。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叫着“师兄”的人,不在了。
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比经脉寸断还要疼上万倍。许青阳紧紧按住胸口,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窒息感。
“许兄……”
一道复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许青阳收敛了神色,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转身看去。
秦衡正站在月亮门边,身后跟着有些怯生生的秦之桃。
“许兄,这是秦家宝库中剩下所有的极品灵石和疗伤圣药,还有这枚家主令。”
秦衡走上前,双手捧着一枚储物戒和一块令牌,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哽咽:
“秦家欠你的,欠宛兮姑娘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从此以后,只要许兄一句话,秦家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之桃也跟着跪下,红着眼眶重重磕了个头:“大哥哥,谢谢你……也谢谢姐姐。”
许青阳看着他们,沉默片刻,并没有伸手去接。
“不必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那些东西,留着重建秦家吧。她……拼了命也要护住这里,若是回来看到秦家败落了,会不高兴的。”
提到“她”,秦衡和秦之桃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照顾好自己。”
许青阳留下一句话,没有再多做停留,转身向府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那样萧瑟,却又那样挺拔。
……
安撒城外,黄沙古道。
另一个方向,宁昭背着一口沉重的寒冰棺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荒原深处。
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要去寻找那传说中的“九幽黄泉”,去寻找让死人复生的禁忌之术。
……
而在西域都护府内,画风却截然不同。
“三千六百……不对,加上那个报废的阵盘是四百二十万……还有那张保命的替死符……”
洛凌云坐在椅子上,手里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算盘,十指如飞,拨弄得噼啪作响。每拨一下,他的脸皮就抽搐一次,嘴里碎碎念着,那表情简直比几日前面对生死还要痛苦。
终于,他算清了总账,猛地跳起来,拿着一张写满数字的长单子,气势汹汹地冲到霍天都面前。
“大都护!咱们可是说好的!为了帮你拖住那魔头和妖狐,本少爷可是把家底都砸进去了!”
洛凌云把单子往霍天都面前一拍,痛心疾首道:“一共五百八十万上品灵石!这还是给你打了八折的友情价!报销!必须报销!少一个子儿我就赖在你都护府不走了!”
霍天都瞥了一眼那长长的账单,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指了指旁边正在擦拭巨斧的铁统领。
“本座只管杀人,不管算账。这种琐事,你找铁统领核对便是。只要核对无误,都护府自会赔付。”
“找他?”
洛凌云狐疑地转头。
只见铁统领正对着斧刃哈气,听到叫自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那双铜铃般的大眼中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咳,那个……铁统领。”洛凌云凑过去,指着账单,“你看,这‘九天玄冰罩’当时是不是碎了?市价一万二,没坑你吧?还有这‘破甲钉’……”
铁统领挠了挠头,眉头拧成了疙瘩,粗声粗气道:“啥罩?俺当时光顾着砍人了,没注意啊。而且一万二……是多少?能买多少斤牛肉?”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头,认真地数了数:“一斤牛肉十个铜板,一万二灵石是……一、二、三……”
数到最后,他烦躁地一挥手:“哎呀太麻烦了!反正俺没看见!你说碎了就碎了?万一你是想讹诈俺们都护府呢?”
“讹诈?!”
洛凌云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原地跳脚:“本少爷是洛家二公子!穷得只剩钱了!会为了这点碎灵石讹你这个大老粗?!你识不识数啊!那是阵法!阵法懂不懂!”
“不懂。”铁统领理直气壮,“俺只知道斧头砍人疼不疼。”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秀才遇上兵!”
洛凌云抓狂地挠着头发,感觉跟这就认死理的莽夫完全没法沟通,血压蹭蹭往上涨。
就在洛凌云快要气晕过去的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霍天都忽然轻笑一声。
“行了。”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洛凌云,淡淡道:“那五百多万灵石,本座不给了。”
“什么?!”洛凌云瞪大眼睛,“霍天都,你堂堂大都护想赖账?!”
“灵石虽然没有,但本座记得,上个月你曾来府上,提过一个交易。”
霍天都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你想让洛家商会独揽西域三十六城的阵旗采购与维护,为期十年。当时本座觉得要价太高没答应,是也不是?”
洛凌云一愣,哼哼道:“是又怎样?现在本少爷不谈那个了,给钱!”
“那个交易,本座现在答应了。”
霍天都打断了他,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而且,不是十年。看在你布阵有功的份上,这独家经营权,本座给你五十年。”
空气突然安静了。
洛凌云张大了嘴巴,手中的金算盘“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那双精明的商贾之眼中,瞬间爆发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西域战事频繁,阵法和符箓是最大的消耗品!这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十年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五十年……这哪是五百万灵石能比的?这是金山银海!
“此、此话当真?!”洛凌云声音都在发抖,之前的肉痛瞬间烟消云散,恨不得扑上去抱住霍天都的大腿。
“本座一言九鼎。”霍天都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看中的不仅是洛家的财力,更是洛凌云和那少女在刚才那一战中展现出的阵法天赋与应变能力。
“成交!!”
洛凌云兴奋地大叫一声,捡起算盘就要去拟契约。
然而,在狂喜之余,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之前那个白衣染血、指挥他布阵的少女身影。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困惑与怀念。
“若是没有她……恐怕不仅谈不成生意,连命都丢了。”
“而且那种步法……那种骂人的语气……分明和死去的子尧表哥一模一样。”
“可惜……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到底是谁,和表哥又是什么关系……”
洛凌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这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恢复了那副精明商人的模样。
罢了,只要洛家还在,总有一天能查清楚。
霍天都并未注意他的异样,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
经此一役,秦家归心,墨兰家覆灭,洛家入局。
这西域的棋盘,终于被他彻底握在了掌心。
……
许青阳走出城门,站在茫茫戈壁之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黯淡的传讯玉简——那是师尊重云真人留给他的。
就在他注入灵力的瞬间,黯淡的玉简微微震动,一道苍老却透着威严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死局:
“青阳,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剑断了,尚可重铸;人若在,便有希望。”
“回宗门吧。两界壁垒森严,非蛮力可破,唯有踏入合道之境,方有一线机会肉身横渡。关于前往妖界的方法,以及……你那师妹,为师有些话,要当面对你讲。”
听着师尊熟悉的声音,许青阳那颗死寂的心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妖界……师妹……
果然,师尊知道些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遥远而模糊的妖界方向。
现在的他,太弱了。弱到连那道冰墙都轰不开,更别提横渡虚空。
只有回到宗门,重铸断剑,寻求师尊帮助,才是救她的唯一出路。
“师妹,等我。”
许青阳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抚过怀中那截冰凉的断剑。
下一刻,他祭出一柄普通的备用飞剑,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冲破漫天风沙,决然地向着中洲六道宗的方向疾驰而去。
安撒城的风云已落幕。
但属于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