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七月。
明明晕车，许歧还是强忍着恶心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一片略显荒凉的城区。
这是城市的郊区，离市中心打车都要四十多分钟。
这里到处都是还在开发的地基。盖着布或者没盖布的沙堆。水泥和砂砾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远处是忽闪忽闪的塔式起重机移动钢材的声音。
许歧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将来会变成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
又有多少会变成无人问津的烂尾楼。
九点四十，吹着凉风的他走到了小区的楼下，那种头昏脑涨的作呕感终于消散了一些。
十七岁就已经瘦骨嶙峋的少年，扛着重重的单肩包，推开了公寓五楼的房门。
“我回来了。”
可屋子里甚至没有开灯。
许歧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他沉默地将包扔在了沙发上，只是想稍微坐一下缓一缓。
可是屁股刚坐下，就像是积木搭成的小人摔在了地上。四肢瞬间散架，如同没有骨骼一样瘫软在了沙发上。
他没有伸手去开灯。
黑暗中他深深吸了口气。眸子像是黑暗中闪烁的猫瞳。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个极其柔软的触感缠绕上了他的身体。
黑暗中，许歧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身体本能的紧绷了一下。
下一秒，他就又放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开口：
“……既然在家，为什么不开灯啊。”
“省电费啊。”响起的女孩声音像是甜腻的果汁软糖，又像是刚开瓶的青柠苏打水。
“难道你是夜视动物吗？”
“我是猫咪哦~喵~”
啪的一声。灯被许歧伸手打开了。
只穿着吊带背心和齐臀短裤的短发女孩正坐在他的身上，脸上满是恶作剧被戳穿的无趣和沮丧。
“干嘛要开灯嘛……”
“我怕黑。”许歧很认真地说道。
“我在你身边你也还是怕黑吗？”
“怕黑是骨子里的东西。谁都改变不了的。”
女孩落寞地垂下纤长的眼睫，随后又伸懒腰一样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肩颈处蹭了蹭。
嘴里还真的发出了如同猫咪一样的呼噜声。
“欢迎回来哦，阿歧。”
“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因为要去打印教资考试的准考证嘛。所以和经理说了一下，提前下班了。”
“明明回来的时候顺路就能打印的。”许歧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女孩立刻生气一样嘟起嘴。小手气呼呼地捏了捏许歧的脸。
“干什么！想稍微偷一下懒都要被戳穿嘛？”
……好疼。许歧没有说出口。
他也不反感被女孩这么揉着脸。
屋子里真的很闷热，女孩穿着印花的吊带背心，上面似乎已经有了丝丝香汗。
只能听得见老式风扇在吱呀作响着。却压根无法降温。
“你知道吗？爱情最大的阻隔是什么？”
“什么什么？是阿歧的新情话吗？”女孩眼神顿时像是眨动的萤火虫。
许歧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是情话啦。你别想多了。”
“爱情最大的阻隔，就是盛夏最美好的岁月，却因为太热买不起空调而无法拥抱在一起。”
噗哧。女孩捂嘴笑了出来。
“零分！”
“……好歹给个友情及格分啊。”许歧懊恼地低下了头。
“可是阿歧这不是在讽刺我买不起空调嘛。”
“我不也一样买不起？”
“那，阿歧就和我一样了。”女孩从男孩身上下来，坐在了他身旁。
因为许歧说的没错。这样闷热的夏夜拥抱在一起，真的会很热。
如果真的有彼此相爱的人，愿意忍着这样的闷热也要拥抱在一起的话。
……那他们应该是真的很爱彼此吧。
“晚上想吃什么？”
“商店里有新口味的干拌面。我买了两桶。”
女孩小声嘟囔道：“我也可以做给你吃的嘛。”
“那你买菜了吗？”
“没有……”
许歧起身，接了一壶水放在了热水器上。
女孩轻轻嘟起嘴。她也知道家里没有冰箱，买菜回来也没地方放。这样的天气很快就会坏掉的。
算下来的话，甚至没有吃两三块的拌面便宜。
“真是的，非要斤斤计较这么点小钱干嘛。”
“这是你教会我的。”许歧一边弄着拌面调料说道。
“以后不会了。”
女孩突然斗志昂扬地挥了挥小拳头：“等我考下教资，当上小学老师，就能请你吃大餐了！”
“你先考下来再说吧。”
许歧没有反驳她。
也没有告诉她，考下了教资也不意味着能通过学校面试。
这样的岗位，光是各种师范学校就有无数竞争了。就算拿到了教资也不代表就能吃得起饭。
这种事情，不需要许歧戳穿她。
人总要给自己留一个梦境的。
不然会活不下去。
这句话也是女孩教给他的。她告诉他，总得做点梦，万一实现了呢。
许歧曾经不信。现在也不信。
几分钟后嗡嗡的水壶里沸腾声响起，许歧将面泡好，然后又倒掉热水，拌上了调料。
女孩则是蜷缩在沙发上，捧着手机。
“吃饭了。”
“这么热的天，非要赶着最烫的时候吃嘛？”
“可是面放一会儿就不好吃了。”许歧无辜地摊了摊手。
女孩撇了撇嘴，走到饭桌前，恶狠狠地拿起筷子。
“死阿歧，专门买辣的欺负我是吧？这么热的天吃辣的是想自杀吗？”
“你不想吃可以给我，我正好吃不饱呢。”
女孩连忙扒了好几口。
一顿饭吃的无比安静。女孩在边吃边玩手机，许歧在边吃边翻看着课本。
明天的数学课又是听不懂的内容。那个老师已经骂了他好几次了。
可他真的学不会。
搞不懂奇奇怪怪的立体几何线条。搞不懂复杂繁琐的函数算式。
他明明知道，这些东西一旦毕业，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了。
可却还是要学。
夏夜闷热而烦躁。嘴里辣辣的更是如同火烧火燎。
许歧觉得这间狭小的屋子就像焚尸炉一样。
“我早晚会被这间屋子烧成骨灰的。”他突然放下课本，认真地说了一句。
“那……我们狠狠心，买个空调吧。”
“可以。”
“可是，这样的话你的电脑……”女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许歧。
许歧只是摇了摇头。
“我可以继续用手机码字的。”
其实许歧要买的电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二手的货而已。还是女孩的朋友几年前就废弃的，如今低价转手给了他。
但这一千块依然是他攒了很久的。
因为用手机码字久了手指会疼。而且很伤手机屏幕。
但也不是不能码。他已经这么做了两年了。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
“那就买。”
她拿起手机，开始合计着自己和许歧剩下多少钱。
两千三。
“咦？还剩这么多啊？”女孩有些惊讶。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别的地方花钱了。”
“那如果买个便宜一点的空调，还能把你的一千块腾出来呢。”
她很开心地眯起了眼：“你还是能买电脑了呢。”
许歧只是略有担忧地说：“可是不用稍微留一点当预备吗？万一有什么突发事情的话——”
话没说完。
女孩堵住了他的嘴。
“说好的。”她眼里像是夜幕陨落。
“……不许想不好的事情。”
只要不去想的话，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这也是女孩教会许歧的。
“没事。钱存起来就是用来花的。”
“这就下单，不许反驳。”说完，女孩干净利落地点了购买。
许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干嘛。给你买电脑你还不开心吗？”
“……只是没点存款，我会觉得心里很慌。”
“可是两千三，也算不上存款啊。”女孩眨了眨眼。
许歧想了想，她说的对。
这对于班上的同学来说，可能只是一次逃课翻墙去洗浴中心做**的钱而已。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两千三也未必就够救急。
“花钱，就是用来让生活变好的嘛。”
女孩开心地从身后搂住他，细声细语念着：“每天遇见的都是不开心的事情，如果还不花点钱让自己开心一下的话，多没意思啊。”
许歧没有反驳。确实。花钱真的会让人心情愉悦。
上次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这个老旧的电风扇，第一次在这个闷热的屋子里吱呀吱呀转动的时候，两个人都像是孩子一样开心地凑在风扇前，感受这微弱的清凉。
那种感觉真的开心极了。
那种开心的感觉，许歧只遇到过一次。
就是自己第一次拿到稿费的时候。九十块钱。也是这么开心。
这样的念头还没有停留多久，结果下一刻。啪。
屋子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一样的黑暗。
“……又跳闸了呢。”
女孩叹了口气：“空调买回来的话，跳闸只会更严重吧。”
“我去开。”许歧刚要起身，突然被女孩压在了沙发上。
黑暗中，许歧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感受到她死死搂着自己的脖子。
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哭，或者难过。
关了灯，许歧都看不见。
“……等会再开，好么。”微不可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歧感觉到她湿润的舌头似乎在舔舐自己的耳垂。
气温一点点升高。她似乎嫌热，许歧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吊带背心了。
可许歧只是轻轻说道：“别闹。真的很热。”
女孩委屈地盯着他的眼睛。
……看来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这么闷热的夏天相拥。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爱着彼此。
黑暗中，女孩靠在男孩的肩头，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道：
“阿歧。我们搬出去吧。搬到有空调，有电视，有花园的大房子里。”
“好啊。”许歧很普通地回答道。
“那现在就收拾东西吧。”
“好啊。”
可许歧没有动。女孩也没有动。
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看不见的丝线牢牢绑在他们的脊椎上。另一头拴着很多东西。
拴着渐渐付不起的房租。拴着渐渐吃不起的泡面。
许歧知道，他们这样的蜉蝣的一生，都已经被拴在这里了。
拴在这间闷热的焚尸炉里。
拴在了。
2017年的那个被揉碎的夏天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