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一骑当先，一刀砍在假山上。
从中崩裂一角的石山在莉莉的重击下，分成了上下两半。
沿着切口滑下的石块开阔了莉莉的视野，让她直接对上了未被黑布裹上的四只眼睛。
试探过後，莉莉没有选择强攻，反而是在巨石落下前，把短刀横在了自己的身前。
静候已久的两人，蹲在半截石身後，借石块落下的残影作为掩护，手握巨剑，一跃而起。
他们早有准备，把长剑从鞘中抽出，同时攻向不同方位。
莉莉天生好战，突如其来的反撀并未使她却步，反而使她的步伐变得更加灵巧。
她向右快踏，避开了直刺的刀尖。刃面擦过她的袖边，却未能让她动容。
未及停顿，莉莉伸出左手，扶在握住刀柄的右手上，借短刀的优势，挡住顺劈落下的剑端。她稍作施力，利用力距的差距弹後敌人武器数寸，化解两人配合下的攻势。
战局的瞬息万变，不留有休息的时间。
莉莉来不及喘气就抬起了右腿，踢向被反震的敌人，并收刀砍向从左侧穿刀而过的杀手。
莉莉的横踢并没有对身前的人造成多少伤害，充其量只是使他落地不稳，反倒起脚的动作使自己下盘不稳，让连串的攻防未能发挥十成的效果。
莉莉在躲开攻势後出奇不意的砍劈，斩在了回防并架於颈前的剑身上。
面对另一人产生的威胁，莉莉不得以地收刀後退，放弃压逼对手的机会。
我从旁观察已久，趁莉莉後退的这一个空档，高举手中握住的细刀，瞄准刚被莉莉压制的那名杀手。
命危的人，只会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当下对他造成最大威胁的事物上。
果不其然。
小刀在我精巧的手法下，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他未能看清，未能及时格剑防守於身前，未能在刀尖割破了他的喉咙前阻止这夺命的暗器。
没有呼叫，没有遗言，只有一具无力倒下的身体，还有喷洒而出的鲜血。
莉莉在面对死亡时的半分错愕，使自己来不及退後。她光洁的面上，沾上了尸体溅出的肮脏血液。
但这些腥红色的液体，没有让她退缩，反而使她诡异的笑容，更添死寂的味道。
杀手发现同伴送命，只剩自己一人孤身作战。
他也留意到目前对自己不利的情势，所以双手持剑，并高高举起。他大呼一声，展现出奋力一搏的勇气。
可他做出此般表态，却在莉莉收刀回防之际，把过於笨重的长剑扔向莉莉，希望用这件造价不菲的武器，换来更多用作逃亡的时间。
可时间的多少，并不是成功逃脱的唯一指标。
我从袖中拿出另一枚小刀，举至後脑，在瞄准的同时这样告诉自己。
如果一个人永远不敢正面面对问题，只想用一些邪门歪道拖延时间的话。那人，始终不能躲开身後那紧追不舍的事物。
刺锐的刀尖，插进了杀手的後背。
没有鲜血衬托的杀戮，反而在变得抽象的同时，使我心寒。
莉莉不顾身前的惨叫，把刀身从他身体内拔出。
莉莉三指捏住刀柄的末端，轻轻向上一甩，从正手换成反手，在面前的身体落地之前，把刀尖插进他的颈侧。
刃面划开动脉，喷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莉莉的衣袖，使她感到恶心地收回了手。
杀手乏力的双腿踏空，上半身连带被松开的匕首，慢慢地落下。
莉莉转过头并没有理会身後尸体落地的声音，反而对着我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看着她的脸庞，以及流至上翘嘴角的泪珠竟无言以对。那冲淡脸上血色的的透明液体，让我不知道应该给予她怎样的反应。
她轻轻跨过早已断气的尸体，僵硬的面容像她脚下再不会改变的面谱，无悲无喜。两者唯一的分别，只有挂在莉莉面上，那道习惯成自然的微笑。
「可就算抓到了，又能怎样。」
她背对着太阳轻叹了一句。
背着光的她，面色显得有些阴沉。
我想安慰她，但心里的千言万语，在开口时却变作一声提醒。
「小心！」
我在感知方面有着天生优势，比战後松懈的莉莉更快地留意到潜伏在围栏上，探出头来的弩手。
我在喊出这句话时，马上拉过了莉莉的手，用力地往侧面拉去。
破空的箭矢，就在呆滞的莉莉被我拉动时，穿过了她本来所在的位置。
利箭没入草地半分，使应声落地的莉莉面现惊容。
我看着插入地面的箭，久久无法回神。
幸好敌人用力的讲求准确度和强度的单发弩，而不是最常见的连弩，我趁他在上弹的时候，从袖中掏出数枚幼针，向着他所在的方位甩去。
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的光点，基本上是不可能命中如此远的敌人，但至少能起到威吓的作用。那一闪过过的亮光，使他心生惊觉，为身在明处的我们两人，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我把双手穿过莉莉的腋下，把她上半身架了起来，用力地向着只剩半截，但还能容下我们两人的假山靠去。
我感觉着莉莉发抖的双手，以及她嘴里不知所云的轻吟。
待我把半躺在地上的莉莉拖到假山，动态视力无法补捉的高速箭头，就在我吃惊视线下，插进了我前方少许的石头里。
强弩击在石头上扬起的石灰，使我在吸入後感到一阵不适，但这种别扭的感觉，远不及被一个浑身发抖的人抓住大腿般强烈。
莉莉脸上沾有血液，衣袖上全被染红，就这样拖着她颤栗的身体，用双手缠在我的大腿上，一下一下地向我平躺着的上半身爬来。
「雨。」
她喘着粗气，推开了我想要拦住她的右手，爬过了我的肚子，伏在了我的胸前。
她的动作使我感到恶心。
正当我想开口指责她时，却又听到她低落的哭声。
她的反常又使我把即将喷口而出的骂句收回。
脑里没了抱怨，没了不满，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们两人，就这样躲在了这个不过边长数米的假山背後，轻听着对方的心跳与呼吸，颇有默契地在她哭声停止後，保持着应有的沉默。
但那脑里回响着，会带动别人情绪的声音，又使我开始觉得，保持沉默，也不是莉莉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不应为我的不知所措找任何理由，但我认真想了想後，也没能得出更好的做法。
无能的我默默看着身前泣不成声的小女孩，伸出了刚被她推开的右手，放在了她的後脑处，轻轻抚动。这简单的举动，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过去，她紧抓在我腰上的小手，在近一分钟的紧握後，无力地松开。
而我没有生活经验，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别人，只能做着重复的动作，让自己的右手来回於她的秀发间，希望她能就此减轻心里的负担。
我不知道莉莉为什麽要哭，但我却知道，有着这个身份的我，绝对有能力阻止她的眼泪流下。
可我毕竟不是她，不是吴雨，这个天生就拥有战斗天赋的少女。我只是一个多年来受制於家族的无名贵族而已。
莉莉抬起了她的脸，使我对上了她那沾有泪珠，略为空洞的黑瞳。
她将血液印在我的上衣後，脸上变淡的血迹已经乾透。我发现了她的举动，但意外地，我完全生不起气来，反而说出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没事了吧，莉莉。」
「我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莉莉用她略带哽咽的声音说道。
「没事的。」
我听不懂莉莉指的是什麽，但还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一开始总觉得把他们全部杀光就可以了，但好像……」
她说着说着，就咬着了自己的下唇，好让这样就能让快哭出来的自己，没这麽容易落下泪来。
我清楚知道，别人语句中的每个停顿，都是别有用意，但我实在想不出如何接话，也不想再用那几句重复使用的肤浅用语了。
我脑里组织不出其他有用的字句，只能伸出另一只手，替莉莉抹去她不想被我看见的泪痕，等待着她的接话。
「他们和我们有分别吗？」
莉莉好像转移了话题，又好像没有。她说话的方式，就像她泛指的分别一样，意义不明。
「他们是指？」
我怕自己会错意，紧慎地问了一句，却见莉莉指着了伏在假山旁草地上，早就断了气的黑衣人。
「或者有吧。」
我心中没有她想要的答案，但又不能回避她的问题，所以只能给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应。
「也许是这样吧……」
莉莉在说出这句的时候，露出了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深邃眼神。
她皱起了眉头，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人被杀死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请你不要用这种天真的眼神对着我，说出这种吓人的话，好吗？也请不要在说话的时候，用下巴推动我的胸口……
「或者，问题根本没有严重到生死相搏的程度。」我在回话的时候，尝试把自己的上半身移开，免得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行为影响着我的情绪。
「可就连说出这话的你，都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她侧过了脸，错开了我疑感的视线，舒适地枕在了我的软肉上。
「不是这样的莉莉，你听我说……」
我并不是因为被一个小女孩否定而口不择言，而是迫切地想把她心中阴霾解开。我不希望她从我的话中，得出负面的结论。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拨出去的水，是没有办法收回的。即使用再多的言语去修正，才改变不了当时落下的证据。
或许，时间能让这些证据蒸发，但却无法把听者心中的印象抹去。更何况在我们面面相觑的对话间，并不存在如此长久的间隔。
「不用安慰我的，我只是想宣泄一下心中的不快而已。」
「不，莉莉……」
看着她眼角缓缓流下的泪水，我觉得我需要说点什麽去改变她的想法……
「能从杀伐果断的你口中听到如此温柔的话，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莉莉用食指轻轻堵住我的嘴唇，不让我把话继续说下去。
突然，自己的鼻尖有点发酸的感觉。
也许，开始对别人死亡无感的我，被这狭小空间里充斥着的血腥味所影响，才会生出了这以往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也许，我开始明白，为何莉莉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这种感觉。
真的，好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