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情绪有点不稳定。
我把她拉着，但她并不打算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
我被她拉着，从澡堂门口拖到了食堂外。
她胡闹时古灵精怪，谈话间嘻皮笑脸的样子，已无法从侧脸看见。
她轻挑起的眉头以及合实的唇角，让她能在拉着我走过各条走廊时，不对他人目光作出任何反应。对她来说无伤大雅的眼光，却是像一道道的强光，让我害怕强光的双眼无法对上。
我无法改变他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想法。
在路上，我有生出过挣脱莉莉的想法，但那也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
我挣脱她，除了能破开与她建立的微妙关系，就只能在她困感眼神中，跟在她身後解释这行动背後的原因。
我因是害怕别人的目光，所以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吗？
比起这个，我更害怕破坏与身边的人建立起来的连联。
我接过莉莉递来的反光餐盘，从镜面般的映光中，望见自己脸上冒出的红晕。
这就是所谓的取舍吧。
我如此安慰自己，希望这令人感到误会的颜色，能在被别人留意到前退去。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待那精巧的面容被饭丶肉和菜等不甚悦目的东西盖过，我才拿起了放在柜台上的餐盘，跟在莉莉的身後，向大厅中其中一对的两人座走去。
莉莉在我身前大摇大摆地晃着，并没有避讳，或是为我挡开四周传来的目光。
每每我视线所到之处，那些人就会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他们的小动作，让我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只是望向甚是招摇的莉莉，还是正在审视我们这一对牵着手走进来的女人。
我抢先在莉莉坐下前，抢过她正打算坐下，背对着餐厅众人的座位。
莉莉手里也拿着食物，为免发生意外，她马上作出了让步，坐到了我对面的位置上。
我望着她毫无变化的表情，心里虽然有诸多个为什麽，但还是轻轻地把餐盘放在桌面，坐到她的对座上。
没有过多的话语，甚至没有等待，她就在我正打算开口时，开动迟了快半小时的午饭。
我本来想说的话也没多重要，只是想调侃当下的气氛。既然她板着脸，开始动餐，那她也应该不会在我说出话後，给我想要的反应。
无奈之下，我自觉地拿起了放在餐盘边上的汤匙，把那看起来就不怎麽好吃的伙食送进了嘴里。
其间，我正襟危坐，不像她那样俯身进食。
我纵使进食也没有移开的视线，似是留意到她不为意间的偷瞄。
看着她那敢视不敢言的态度，我却没有生出其他感觉。她只是在重复着我所做的事情。
我选择在一开始欲言又止，自然明白她闭口背後的理由。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两个有着根本的距离，有着各不相同的人生经历。就算拥有相同语言，也无法拉近的鸿沟。
更何况，我们连日常对话都无法展开，又何来更多互相了解的机会。
我按照着这身体保留的习性，细咀嚼着嘴里的粗食。
我本是想这接把这些粗食吞入喉中，但这些都是吴雨自身的属性，在借用了她的身体後，也无力去改变什麽。
反倒是我幻虚的个性，正被这具身体的意识同化。
我望了望吃得正欢的莉莉，心中生出了一种想法。
安於现况的人，就只能接受他人给予的。所得到的不论好或坏，都难以达到自己心中所想的。
我在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却无法阻止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摧残着我灵敏的味觉，并让他们毫无阻碍地缓缓沿着食道往下滑。
随意调出的味道残留在我的口腔之中，影响着我的思考。
过度敏锐的味觉，让我不自觉地开始分析饭菜中的成份。这乱七八糟的味道不但包含了盐丶糖丶酱油，还有急冻肉类留下的雪藏腥味。
在舌间滞留的口渴感，显然是进食味精後的後遗症。只有不善煮食的人，才需要加入味精这种人工合成的化合物进行调味。
我空有满脑子想法，但腹部传来的饥饿感，又是让我把一口杂食送进了嘴里。
一声匙盘相碰，她把盘里的最後一口饭都扒里了嘴里。我看着她面对只沾有数颗饭粒的空盘，对比自己那还剩一半的饭菜，真不知道是她吃得太快，还是我的速度有待改善。
这东西有够难吃。真不知道莉莉怎麽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莉莉，你觉得今天的饭菜……」
见此，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却被她在抬起头後无情地打断。
整句的抱怨没了後半，就只像普通的问句。
「今天的饭菜做得不错啊！至少比之前好这麽一点点。」
「你怎麽会这样觉得？」
听到莉莉这样说，我都有点怀疑在场的其他人，包括莉莉，是不是都没有所谓的味觉。
莉莉放下了餐具，并把手肘放在餐盘边上，托着半边脸。
「你看你都吃了大半了，像你平常，都只吃那麽一点点的东西。」
莉莉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我盘内剩下的食物，半合着双眼，犯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但是这个……」
我愤慨地推开了她伸出来的手，打算把这近半小时进餐时所受的折磨，用说话的方式发泄出来。
「你就别这麽多意见了，要抱怨也别用这麽大的声音。」
莉莉侧过了头，斜看着我，并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发话。
「可这东西就像是一堆疏菜的混合物加上毫无规律可言的调味料调……」
我不吐不快，但还是按照莉莉所说的那样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其他正在进食的人。
「别这麽多废话了，有东西给你吃就很不错了。」莉莉嘟起了嘴，不屑地哼了两声。
「难道你就没个要求，或是追求吗？」
「你是指更好的食物，更舒适的住处吗？」
「你都明白，怎麽还是这个样子。」我轻拍了一下桌子，以表示对她态度的不满。
如果说是没有目标那就算了，但莉莉明明是清楚知道，明白自己应该努力的方向。
整天吊儿郎当的，尽是做一些无意义的打闹。
「你还是老样子呢，小雨。」
「嗯？怎麽了。」她突如其来的反问，使我顺应地回了一句。
「没人会在意超额完成的任务，这道理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
她随意的语气，让我有点懊恼。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的话……」
那这个社会就永远不会进步，这是我的後话，却又被她轻柔却无法反驳的语句打断。
「那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影响。」
「单单是不伤害到别人，难道就足够了吗？」
我略略皱起了眉头，没去回应自己引出的话题。
「不伤害别人，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她却想把谈话的内容带到更远的地方。
我似是在三言两语之间，被她带到属於她的主场。
面对她的歪理，我竟是无言而对。
「就算我们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待遇。」莉莉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可你不试试，又怎会知道呢？」
尽管她的思想有些偏激，但我还是希望能让她明白自己的过失。
「噢，我都差点忘了，只是我是这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
「何出此言？」
在数言对垒後，我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一句日常少用的句子。
可能小雨本来就是一个在紧张时胡言乱语的人，莉莉在听到我的质问後，并不介意我用针对性如此强的字词。
「先不说这个了，还是谈谈刚刚的话题吧。」
「喂喂……」
我又拍了几下桌子，但口塞的我也没办法在提问後把话题延伸下去。
莉莉不顾我的呼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对你而言，所有事情都尽可能做到最好，但这并不符合其他人的期望。你所谓的做到最好，也只是对你而言的最好。」
「认真一点，有什麽不好。」
「就算是认真两字，不同人也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何况是更空泛的好坏？」她扬起的尾音带点轻挑。
我并不认为一个年龄比我小，阅历比我浅的小女孩，会说出多有涵意的东西，但她不善的语气，的确是在挑战我的底线。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到底是我曲解了她的意思，还是她不理解我的用意？
「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的话，恕我无法理解。」
我学着她那令我烦躁的语气，冷淡地回应。
她脸上并没有出现如我所想般的不满，反而是轻描淡写地松开了托住下巴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在我的注视下，走到了我的身前，抚上了我的额头。
面对她的无礼，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怒火，只能让气得发抖的四肢留在原位，保留淑女应有的礼貌。
管他的！
我伸出了右手，拍掉她那只在我头顶上乱摸，把我头发都弄乱的手。
就在两手相交时，她反手一握，顺势抓着了我的手腕。
「你还是一如往常地烦人呢！」
莉莉就这样抓住我的手，提在我的额上一角。
「再烦也没有你烦！」
我用力地甩了甩被固定在头上的手，希望从她手中挣脱，可被她反向扭动着的手臂并不能正常地施力。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再不去工作，就真的成为你口中的废人了。」
她说完，还嘻嘻地笑了两声，把我从我的位置上拉了起来。
我拖着未饱的肚子站了起了，望了望盘内的食物。
「可是，我还没吃完……」
「别想说浪费了，你的工作重要还是食物重要？其他人不会介意这麽一点东西的，更何况你都吃得比平常多了不少。」
她不顾我的反应，把我拉离餐桌，向着食堂出口走去。
我被她拉着走，还不忘回望两眼。
那勉强能吃的东西，就在不可抗距的外力下离我而去。
我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尚未满足的腹部。
那顺滑而纤细的感觉，只让我生出了一声感叹。
做个漂亮的女生，好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