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我又一次坐在校长室里。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再次面对谭校长那柔和的目光时，竟然感觉浑身不自在。当年，她读我初中档案时脸上露出的嫌弃表情至今还印在我脑子里，我只怕她现在笑着跟我说昨天都是骗你的。
愚人节早就过了。
“我之前不让你入学，是因为我看了你初中的档案，劣迹班班。”
谭校长在最后四个字前刻意顿了一下。
初中生活就是我的黑历史，抽烟喝酒打架，细细算来不知做了多少违法甚至犯罪的事。估计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对我失去了信心，转而加大了对远晴的投资。
我不怀念那段日子。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初中肯定会好好学习，用自己的实力去考个好高中，而不是让父亲用银子给我砌台阶往上爬。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是我不懂事。”
“不过，入学以来我还真没法从你身上挑刺，看来有所改观，但是，我听说你没什么朋友。”
这不代表说我社交能力差，因为我压根就没挖空心思去和其他人交往，班里大多数人也从来就没喜欢过我。沦落荒野未必就要与尘沙为伴。我想好好学习，仅此而已，虽说和初中时的反差大了些，但，从科西嘉岛恶魔变成伟大的皇帝，不也仅在几天之间么？当然了，我不是拿破仑，我比他高多了。
“我与孤独苦斗到黄昏，最后还是不得不降旗。”
我想起了《呼啸山庄》中的一句话。
“可你既不是希斯克利夫，也不是辛德雷。”
谭校长眉毛弯弯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像是在为自己的回话而得意，又像是对我那句话的赞许。
我的确不是希斯克利夫那种残忍暴戾的疯子，也不会像辛德雷那样把家产败个精光。我可是正面人物诶，往后还要搞大新闻呢。
“说实话，为什么要画那张设计图？”
“真的是因为无聊。”
我如实答道。
如果非要给碧空学院挑刺，那就是自习课太多。我不是那种会为了去某个大学就拼死拼活的人，学习仅仅是在我乐意接受强度范围内，所以自习课我都在虚度光阴。
“那要这么说的话你还真有天赋。小混混变成举世闻名的设计师，哼哼……”
谭校长抬着脑袋，眼神空灵，陷入了妄想之中。
如果真是那样，谭校长肯定会成为碧空市有名的教育家，成为教育局局长，走上仕途飞黄腾达也不是没可能。人人都有私心，我可以理解。只可惜我并没有成为职业设计师的打算。
“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给你公司的股份。”
说笑了，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以后也就是帮我妹妹打打下手而已。
“那么，希望你不辜负我的期望，努力吧。给你校服，去楼里厕所换，然后去设计学院高一四班报到吧。入学考试的话，班主任会给你出题。”
对我的话，谭校长不置可否，她只是礼貌性地笑笑，然后从抽屉里取出被塑料布包好的白色修身西服递到我手里。
“谢谢校长。”
也许，谭汝琳不是那么没人情味，否则她不会让我和妹妹去一个班级。她当初拒绝我，只是履行身为校长的职责，谁会让一个小混混进自己的学校呢？
♢
“笨蛋老哥。”
“这就是你对辛辛苦苦找到班级的老哥说出的第一句话？”
“笨蛋这个词用来形容直到第一节课下课才过来的路痴哥哥再合适不过了。”
远晴小脸一扬，哼出一声可爱的鼻音，抱着肩膀靠在了墙边。
唔，又不是我的错，谁叫学校这么大，专业院的大楼还都长得一模一样，害得我先后去了政法学院、体育学院、外国语学院。还被一群学小语种的妹子拿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调戏。说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两种语言只有在恐怖袭击发生前一秒才会同时响起——
安拉胡阿克巴！
（真主至大！）
עזרה
（救命！）
就是这样。
“不要这么打击人家啊，你还是我亲爱的妹妹吗？”
“打是亲骂是爱，要不然我再怼你一拳？”
说罢，远晴握紧了她的小拳头。
“不必了。”
要是被学过几天的她来上一拳，那我可真的要去见马克思了。真想不明白老爸为啥让她学自由搏击，却让我学击剑？
“嘛，迷路我就不怪哥哥了，但今天早上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说你和一个小女孩置什么气？幼不幼稚？”
不愧是我妈的女儿，小时候和星璇吵架后母亲也是这么批评我的，远晴学得连声调都一模一样。
“她可是无照驾驶诶！不给她点长点记性，她还会再犯的。”
“偏偏老哥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自己比同级生大了一岁的原因还请你牢牢记在心上！”
我比同级生老，是因为曾经休了一年学，原因嘛，说来惭愧——小时候不懂事，偷了父亲的车钥匙偷偷开车出去，当时手根本就抓不稳方向盘，脚也只能勉强踩到油门。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还让车跑出了小区，最后还和一辆翻斗车追尾了。当时场景现在还记忆犹新，铺天盖地的沙子海浪似的拍过来，把整辆车都给埋了。
在医院待了半年，又回家玩了半年，那一段时间真是逍遥极了。
为那辆撞废的尼桑蓝鸟默哀一秒。
“所以才要让她长点记性，我可不想看到那么漂亮的女孩躺在病床上。”
这是真心话，当然欺负她很好玩也是原因之一。
“唔，我还真希望那家伙撞死。”
“为啥，你们俩不都是朋友了吗？”
这可不像我妹妹说的话，那个金发是不是欺负我妹了？
“朋友只是客套话，那家伙是光华公司创始人、董事会主席、枫志华的女儿。”
光华公司？那个生产光伏产品及提供相关服务的上市公司？嚯，小丫头出身真不错啊，怪不得能戴那么好的表，还敢这么挥霍金钱，自己老爸的花着就是不心疼。
难怪支票上的印章是枫志华印。
但这和我妹妹希望她撞死有什么关系？
“一直以来，光华所需的硅、铝，都是父亲以极低的价格提供，而父亲公司也使用光华的太阳能板。可父亲去世后，光华公司就趁人之危，要求我们立刻还清从他们公司购买的太阳能板余款，总共一百多万，把我在北京的房子卖了才还清的。”
远晴开始解释，到最后，她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挤出来。那张瓷娃娃般白净的脸也蒙上层层阴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那怎么不说用我们公司的产品给他省了多少钱？”
“那是两码事，再说，收清余款本来就是公司相关部门的事，董事长未必清楚吧？”
“我可不想以这种理由排除他父亲的嫌疑，科技企业都是家天下，光华也不例外，大事小事，他父亲都应该知道，何况签合同的还是光华的执行董事。”
我明白远晴的意思，很多科技公司是创始人都死死把持公司控制权，要么绝对控股，要么让自己成为公司核心。我见过有一家无人机公司的最大股东、董事会主席、CEO、CTO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可以理解，因为有追求有理想的创始人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资本像吸血鬼一般把公司吃干抹净后擦擦嘴巴走人。当然，因为创始人偏执专断不受制约，最终使企业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也不在少数。
如果公司上市，就会很容易遭受恶意资本抢夺。一旦公司最高权力机构——股东大会换了主人，别说是开除创始人，就算开除所有员工只留下净资产也不过是人家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高层管理们都不希望被踹出去，他们会拼死反抗。否则，华尔街也不会频频上演那么多精彩的收购和反收购戏码了。
既想上市，又想当皇帝，有一条路可以走——去纳斯达克。纳斯达克其实就是美国的创业板，准许各种新颖的股权结构。而光华公司正是在纳斯达克上市的。
我记得光华公司好像同Facebook、Google一样是双股权结构来着。这种结构可以让公司创始人和管理层控制高投票权股，其他股东只有低投票权股，从而使创始人能保持对公司的控制。
欠债还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枫志华知情也不代表什么，也许光华公司只是害怕拖久了我家不给钱，这不能说人家是趁人之危。
“啊，对了……”
远晴打断了我的思考，她自说自话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我的领带，淡紫色条纹，比普通领带窄，更具休闲风，超级配这套衣服。而校服自带的领带是灰色斑点，简直难看到家。
“我猜你超级不喜欢这条领带对不对？”
说着，远晴踮起脚尖，把我的领带解了下来。
“特意从家里带了一条，低头，我给你系上。”
哦，不愧是我妹妹，感动得我都想抱一抱她了。
“不会被老师批评吗？”
碧空学院的校规历来以宽松而闻名，因为校董把很多权力下放到学生自治组织了，规矩都是学生会制定的，所以别说是带手机，就算你把头发搞成杀马特染成蓝紫色也照样没人管。但唯独只有一样例外，在校服问题上，校董们毫不让步，必须穿。
毕竟，穿着这件校服穿梭于大街上的学生就是学校最好的广告，看到我们的修身西服，那些穿着面口袋一般运动服的高中生没有哪个不想转到这来。
“专业院的话管的没那么严啦。”
恭敬不如从命，我弯腰低头，好让远晴免踮脚就能够到我的脖子。
“给你系了半温莎结，好好感激我吧。”
“是是，需要哥哥的吻吗？”
“不需要，你的吻还是留着给那些会尖叫的女生吧。”
“尖叫？”
正当我纳闷远晴的话时，肩膀上突然覆了一只宽厚的手掌。
“不好意思，你是郎远宇吗？”
我转过身，发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个外国人。他皮肤白皙，满头银发，脸上也攀满了皱纹，但意外地有精神，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好似鹰眼，除了容光焕发我还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
当然，人靠衣服马靠鞍，有一半是他身上那件青色西服的功劳。款式看着很眼熟，应该是Armani的。
“老师，我先回去了。”
得到点头许可后，远晴返回了教室，丢下我一个人面对这老头子。
“不好意思，今天早上从行政楼出来后就迷路了。”
我主动道歉，从书包里找出申请书和推荐信递到他手上。
“没关系没关系，第一节课我让他们聊天来着，算是互相认识。”
老头轻笑两声，接过了东西。他中文说得很好，吐字归音清晰正确，看来在中国生活有些时日了，退休后回到故乡说不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汉学家。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郎远宇，是高中部转来的自费生。”
“哦，你叫我费马就可以了，意大利人。”
原来是意大利人啊，自带亲和buff，怪不得怎么看怎么顺眼，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有这么位老师以后的日子会很好过。
“啊，请您放心，我很老实的，不会给您添麻烦。”
“哦，没关系没关系，相比你，那些听说设计学院女生多就跑来学服装设计的男生更值得我担心。”
竟然还有那种人啊？现在的男性有那么饥渴么？这又不是狼多肉少的工科大学，艺术学院、外国语学院的妹子质量都很不错，何必非要来这呢？嘛，但愿他们不要纠缠我妹妹，否则被打成什么样我可不知道。
“还请，别把我的来历说出去。”
“哦，你放心，我没有打小报告的癖好，即使你现在就抽支烟，我也会当没看见。快上课了，进教室吧。”
可惜我早就戒烟了。
“对了，我的考试在什么时候？”
“考试啊……”
费马挠挠已经不怎么多了的头发，思考半晌，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待会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