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自己就像个讨债的。
一开始，我只是奢望利用那显失公平的合同从光华手里要来点钱，哪怕是十几二十万也行，而现在，我竟然要从他手里拿一百万，而且，是威胁他。
早上八点二十分，我坐在S8里，车停在光华公司总部大楼前面的小花园里。
光华公司总部大楼坐落于碧空市近郊，就和生产线挨着，周围还有员工宿舍。这里的空气的确比市中心好多了，让人忍不住多呼吸几次。
也许是为了配合这清新的空气，大楼的前广场上长满了一人高的丁香树，上面开满了紫色白色的丁香花，它们散发着阵阵香气，即使在车里也能闻到。
据说五瓣丁香是幸运的象征，就像四片叶子的三叶草，稀有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
丁香花簇拥着的鹅卵石小路通向一座喷泉，此刻正向天空喷洒水花，留下一小道彩虹。
面前的考斯特已经停了半天，那是属于市政府的车，它前面还听着市委一号车，那是一辆奥迪。考斯特没拉窗帘，能透过黑色的车窗看到里面人头攒动。他们可能是在做准备工作。
没过多久，考斯特的门打开了，十几名身着深色衣服的老男人谈笑着走下考斯特，里面有朱至善，还有王荣，两人离得很远。他们在外面站了一会，直到前面市委一号车上的人下来才往前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后面停着一辆陌生的车。
市委一号车上下来的是市委书记姚万辉，我在街上的LED屏上见过他，还有另一位陌生的男人，他应该就是宋子明。
我得小心一点，不能让王荣和朱至善看到我。
想着，我走下车，跟随他们沿着小路往大楼里走去。
“老姚这几年环保工作管的不错嘛。”
宋子明深呼吸几次，笑着赞叹道。
“碧空市，本来就多绿水青山，是个旅游城市，这么好的景色，要让子孙后代也享受到。”
姚万辉搂着宋子明的肩膀，两人亲若兄弟。书记和市长是市里最重要的关系，他俩的友好对政局保持稳定非常重要。
我捋了捋身上这件Cerruti 1881的西服，尽可能躲藏在队伍后面，不让四下观望的领导们发现我。毕竟我太年轻了，和这帮子比我老爸还老的领导们相差太大。
很快就来到大门前，保安毕恭毕敬地向每个人点头。自动门滑开，队伍走进大厅中。
没有心思去细细观赏一楼大厅，我的视线集中在最前面，在最前方迎着我们站立的高大男人身上，他梳着偏分头，穿着黑色西服，纽扣是金色的。他身后站着许多人，其中一位，手臂的肌肉把袖子撑的鼓鼓囊囊，估计是保镖。
显然，偏分男就是枫志华。
在队伍和枫志华之间还有一道关卡，那就是一排打卡机，打卡机连接着数个只能供一人通过的电动横栏，就像地铁站一样，只有员工用身份卡验证才能打开横栏进去。
所以说，如果我一个人贸然跑过来，根本就见不到枫志华的面，只会被保安拎出去。
“姚书记，好久不见啦。”
不过此时，打卡机上的LED灯并没有亮着，横栏也都打开了。
枫志华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同姚万辉握手。
“小枫就是会保养，又年轻了嘛！”
姚万辉开起玩笑，人群中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刚刚到任的宋子明宋市长，也是我北大的同学。”
“宋市长您好，今后还得您多关照啊。”
握手的对象旋即转为宋子明。
“您就免了，说你就行，我历来提倡官商要亲净，又亲又净才能推动经济发展嘛。”
我能听到宋子明在净字前的停顿，而且他还刻意加重了净的音。
“宋市长来咱们市，真是能刮起一阵清风。”
朱至善贴上去感慨道。这是拍马屁，没多高水平，但宋子明显然是爱听的，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依然站在人群最后面，为了不让自己太显眼，还特意弯着腰。按之前枫蓬兰所言，枫志华和我父亲应该是认识的，他说不定会认出我，真那样可就麻烦了。
“今天还得你做向导，带咱们宋市长好好熟悉你的企业。”
“那是当然，这边请。”
说罢，枫志华伸出手臂，带领队伍往他身后的楼梯走去。待到所有人离开，只剩下我孤零零站在毫无生气的大厅里。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去枫志华的办公室等着他就好了。
♢
枫志华的办公室在最顶层，真的到了我才发现，这是浮在天空的楼层，地面完全是玻璃砌成，从这里能俯瞰整个大楼，一楼大厅里的人此刻不比蚂蚁大到哪去。
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你站在极高处的时候，才会发现身边一个追随者都没有，他们都死在了半路上。这才是高处不胜寒的真正原因，寒冷算的了什么？孤独才是真正的魔鬼。
办公室前是大厅，只摆了一套桌椅，略显空旷，一位身着西服的女士坐在那办公。从电梯口到大厅是一座二十多米长的玻璃吊桥。我真是搞不懂枫志华的品味，每天走这种路不会吓得折寿吗？
“您好，请问这里是枫先生的办公室吗？”
走过长长的玻璃吊桥，我来到大厅。
“哦，枫总是在这办公，您是？”
女士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是看我穿着得体，这才放心点头。
“我是枫先生的朋友，今天想见他……不用看了，我没有预约。”
见女士要去拿桌上摆着的一个文件夹，我连忙说明。
“哦，这样啊。不巧，我们枫总上午有事，可能回不来。”
女士略带歉意地说道。
枫总？枫志华是董事会主席，但没有总经理这个头衔，这个总字难道代表总裁？听了怪好笑的，总裁分明是经理之下各个部门一把手的称呼吧？待会我还是叫他枫董好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
“那，请您来这边。”
女士站起身，带领我来到右手边的一间房间。里面空间并不大，摆着沙发、茶几和书架，门边还有一台冰箱和饮水机，可见这里是接待室。
“请坐，您想喝些什么？”
饮水机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茶和速溶咖啡，看来枫志华不怎么喜欢喝咖啡，否则就在这里摆一台咖啡机了。
“要仕女红茶，对，蓝罐的那个。”
茶叶的品味倒是相当不错，不仅有大红袍和川宁这些知名的红茶，还有许多没有名字更没有商标的茶叶罐，那估计是一些制茶师特制或是茶庄专供的茶，我能认出里面有罐魏阴名茶的铁观音，我在一家茶庄见过，半斤要买到五六千元。
不过，无论是绿茶还是铁观音，我都喝不惯，还是红茶好了。
不久，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的水果芳香的红茶摆到了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我最爱仕女红茶的一点——里面加了佛手柑和柠檬皮的精油。
“先生，请您慢用，有事情叫我。”
女士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么？
快要上课了，不知道我那件衣服的设计能不能合格，毕竟是远晴缝的，我可不想让她的辛苦付之东流。还有枫蓬兰，她穿那件小抹胸绝对会惊艳四座，可惜我看不到……
这么想着，我掏出已经静音了的手机，呼吸灯闪烁着，打开一看，远晴已经发了好几条语音给我。我来光华公司没有告诉远晴，她一大清早起来找不到我，估计很着急吧？
“我说你上午要去医院，给你请假了。”
“不管你做什么，哥，我希望你清楚，你是郎家的大儿子，你是我哥。”
啧，远晴已经猜到我去干嘛了。
远晴，我是你哥，但是我也不能看着枫志华锒铛入狱，撇下枫蓬兰一个人。所谓富养女孩，她那么可爱，理应得到世界上最好的，就像你一样。
枫蓬兰也给我发了语音。
“你身体怎么样了？难受吗？”
“远晴把你的衣服给我看了，挺帅的，不过里面开线了。”
“哇哇，费马大叔今天穿的超级骚气。”
紧接着是一幅费马穿着骚粉色西服站在讲台上像泰坦尼克号里罗丝那样张开双臂的照片。你都老成这样了还骚心不死啊。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枫蓬兰那么信任我，连她失败的初恋都和我讲了，而我昨天竟然同妹妹和薛岳商量怎么置她家于死地……
我不想伤害她，我不想再看到她哭泣的样子，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这么想，我还能舒服些……
那么，一杯茶，一上午难得的清闲时光，不去考虑枫蓬兰，不去考虑设计，我要找一本书来看。
书柜已经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四大名著、金瓶梅、三言二拍、聊斋、西厢记、镜花缘……看来枫志华相当喜欢中国古典著作，不过我倒不怎么感兴趣。
寻觅着，我忽然在书架底层的角落看到了两大本书，它在这个书架上略显突兀，毕竟，那是《约翰·克利斯朵夫》。
不知为何，看到这两本书，我想到的不是罗曼罗兰，而是傅雷，是傅雷当年在这部名著扉页上留下的一句话——“英雄不是没有脆弱的时候，只不过不被脆弱征服罢了。”
不被脆弱征服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