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夜还是没有告诉温蒂原本属于那个故事的结尾。
“如果告诉她的话,会让她不开心吧?夜这么想。也是出于同一种心情,他在之后又不断给她讲了好些结局美满的故事.直到最后,为他和他的小姑娘打造出了一份颇具浪漫气息的“理想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
夜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着飘飞而过的鸥鸟。
鸟儿不可能注意不到他。但鸟儿自认为飞得已够高,高到可以穷尽那如水夜色的源头:在他来看,那薄如雾、清如水的夜色仿佛从自家爪下流出,烟似地没了人一身,如同用轻盈的露水给人镶边,又将人吞入,再无法分辨。
但在地上的人——比如远看着的温蒂——自然是知道的,知道那人、那鸟都远未穷尽这无边光景:固然思考者可以“穷极天人之际”,但那毕竟还是抽象的天,而非这实在可捉摸之物。她又想到前不久观测到的一颗恒星的爆发.这种喧哗的须臾与沉静的盛大.似乎总在这宇宙中对比着。
那颗恒星爆发后,她还留了照片:爆发前是玫瑰色的臂、暗红色的旋,之后却变成了各种形状的残留物,最终归于无形,遁入宇宙伊始的呼吸中.
她突然想到一个很有诗意的想法,或许正是这些遗骸,于极高极远处化而为水,滴落到地球上?
此时她不愿去用辐射病什么的破坏这份情调,只是一边想着“水”“极高极远”,漫不经心地走出屋子。
直到她经过夜的身边。夜正呢喃:
“天阶夜色凉如水。”
温蒂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夜。
夜微笑着,仍是不疾不徐地开口: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虽然说的是秋夜,但用在现在也正好。”
她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听夜讲这首诗,听他讲颇有“豆蔻词工”的杜郎。想着那两句诗,关于“星星”、“水”、“极高极远”的脉络在温蒂脑海中逐渐清晰。
那个夜晚是她几千个日夜中最难忘的一个。
第二天她就缠着夜,要夜教她写作。
夜先问她读过什么.给出一个已经比大部分现代人强了的定论后,夜让她试着写一段,写前天的暴雨.尽量控制在一句内。
她写的是:暴雨大如倾盆,在门前积起河流。
他沉思,提笔另起两句:
大雨似要将世界冲歪,房屋也在此刻化为方舟。
他搁笔.点了点纸:
“如何?”
温蒂指着下面一行:“这个好。”
夜笑着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啊姑娘。单论描写雨,下面一句反而过于文饰。它的好处是便于转情。因此我的意见是:合起来.”
他背着手站定。
“记住,写作的根本要义.是传达。过质,则不达;过文,则不传。故曰…”
“文质彬彬?”
“你还懂些。”
两人相视一笑.这就算是温蒂向文学少女迈出的第一步。
当天夜里,温蒂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纠结什么,神经衰弱是她的老毛病了,她一直没敢告诉夜,怕他担心。
她睡得最安心的时候,其实反倒是前几天夜陪她那晚。
那天后半夜,她才睡着。
之后几天相安无事,直到放假。
夜让剩下的员工们先走,自己准备去看着温蒂。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一坨绿毛瘫在椅子里,脸朝下打瞌睡。
夜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趁机摸了摸温蒂的头。
温蒂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迷糊中略抬起头作为回应。
夜笑着往温蒂嘴里塞了一块薄荷糖,温蒂顺从地含住,顺便**了一把夜的手指。
而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直起腰来。
“坏了坏了;工作材料…”
夜轻轻敲敲她的头。
“睡迷糊了?今天放假。”
当天晚上。
夜看着时钟指向十一点,决定等助理汇报完工作就去休息。
电话里女人还在滔滔不绝,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温蒂穿着一身绒毛睡衣走了进来。
“夜还没有休息吗?这么晚了。”
夜没明白她的用意:“吵到你了?那我小点声。”
温蒂指了指耳机:“戴着耳机怎么会吵到人啊……”
她坐了过来,“又在工作?”
夜开玩笑般地将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立刻,一阵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温蒂小姐?不,容我缓缓……”
稍后,她欣慰地开口.
“不错,老大,起码有她你可以不必把房间变成窝。”
“哈?我就那么让人不放心?”
“你说这话前先看看你的办公桌。”
夜现在知道了,她已经汇报完了,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他低头问温蒂。
“睡不着,看夜还没睡,想找你说说话…”
于是他们从工作谈到自我,又谈到文学。
“文学对夜应该很重要吧?”她抬头,问。
“嗯…想当初可是它把我从一个个泥潭里拉出来的呢,”夜笑着说,“大概就和我在你心里一样重要吧。”
哇哦,那不就是“先于一切”吗,温蒂想。
她沉思了一会。
“嗯…夜。”她轻轻摆弄着夜的衣角,“那,找个机会,我也告诉夜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如何?”
夜笑着点头。
又过了一会.她捉着夜的手沉沉睡去。
那天她睡得好极了,第二天十点才醒
她一醒来,就四处找夜,才发现他跪在床边睡着了,还捉着她的手。少年身沐晨光,仿佛守卫着至宝的骑士,就这么酣眠着。
这一次公主把骑士抱上了床,然后把自己扔进了他的怀里。
其实夜从被抱起时就醒了,感觉到怀里软软的、温热的美少女正搂住他的脖子,他不由得心跳快了几分。
少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那种属于柑橘花的潮湿的香气,他轻轻嗅着,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满怀尽是温柔风光。
温蒂低声惊呼,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此时醒来。
“你就像那夏天的宝藏,温蒂,”他的声音因一夜受凉而微微嘶哑,却更显温柔,“我有时在想,我要耗尽多少运气才能在这,真真切切地拥抱到你.”
温蒂愣了一下.随后两人大笑。
“你看,”笑完了,他点了点温蒂的脑门,“这就是过文了,就不如来句简单的:”
“我喜欢你。”
温蒂正要回话,一通电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夜接了电话,迅速地回了几个嗯,之后抱歉地看着温蒂。
“紧急会议?”
他没有继续嗯,只是紧紧抱住了温蒂。
“没事,你去吧。”温蒂压抑住一点点泛起的失望。
夜迅速地穿好衣服,出门,到客厅打开视频。温蒂轻轻够到她的外套。摸着口袋里的两张机票,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失落。
但夜总是能给她惊喜的。在北欧某城市下了飞机和夜一起过安检的她如是想。
“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那显得他们多没用啊。”
夜就以这样的理由在一个小时后结束了会议,刚好能赶上登机。
“真是,你倒是早说啊…”夜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她报以一个大大的笑脸。
“开心了?”他也笑。
第二天晚上。
夜实在不明白,温蒂说的好康的到底在哪。
他环顾四周,觉得看黑糊糊全是云的天空还不如多看两眼温蒂。
他正想开口问,忽然眼睛被一双纤手蒙住.当他再睁开眼时.夜空早已变了样。
那是些不论色调组合起来的条带。夜不想描述它的颜色,正如莫奈所想,颜色在这里是可以不论真假,唯有印象的。
这还不是普通的条带,而是一条条的光.仿佛以另一种形式传递的信息,要将宇宙自诞生始的历程都在一瞬交代清楚。
从天边起,夜幕之上到处晕染着这种光带。如梦似幻,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夜看得入神,不知不觉,极光隐去,夜幕似乎重归宁静。夜疑惑地看着温蒂,后者却示意他留意天上。
他看到了。夜空并非像之前一样黑而沉,而像是有一层微青绿、半透明的薄膜覆盖其上,倔强地保留最后一点光。
他忽然感觉少女凑了上来。
温蒂踮着脚凑了上去,在夜左颊轻轻落下一吻,似在给信件打上火漆。
而后,她轻轻附到夜的耳边。
“这叫 nightglow ,夜气辉。”好像怕夜不能理解,她又补上一句,“因为有了这种现象,天空不会变得完全昏暗。”
“天文学?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夜笑问。
温蒂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即使置身于人流之中仍无法找到自己该在的位置。只有在我仰起头观察行星、恒星时.我才仿佛有了自己的处所。”
“——直到遇到了你,夜.天体物理是第一个,而你是第二个让我能有归属感的。”
“所以.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可以请你,一直陪我走下去吗?”
夜沉默地盯着她,忽然他开始微笑。
“荣幸之至,我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