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营帐门口的老人使劲按了按双角帽，把夹杂着灰白的头发压在帽檐以下，免得让自己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发型暴露在寒风之中。双眼则眯成了缝，徒劳无益地眺望着远远传来枪炮声响的前线。
“不是说老花眼看越远的地方就越清楚吗？”咕哝着毫无道理可言的抱怨，老人在雪地上慢悠悠地蹭着皮革材质的军靴，小腿和脚掌因为靴子里的皮草内衬和长袜而加速了血液循环，微微有些发痒。
因为瑞佛军今夜的猛烈攻势，以及来自参谋部长篇的谏言，沙俄的老将不得不把指挥部往后移动到炮击范围之外的地方，但是和火线隔开的距离也让身为战争常客的老人家感到有些无趣。同他热衷组织攻势的喜好相吻合的，这位一军的司令官同时也是一个倾向于在最危险的前线从容调度的将军。
但是这个时代已不再强调将领个人的武勇，能够遥控局势又可以保证生命安全的地方才是适合主帅的场所。只不过，对于不得不改变个人习惯的老人家来说，忽然身处远隔火线的地方完全依靠传令兵来控制战局，会有些微的烦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今晚以后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这样干等着的情况了吧。”
放弃了远眺的多余举动，叶尔莫洛夫合上双目，改为用自己保持了年轻状态的听觉来猜测前方的状况。多年的戎旅生涯给予了他各式各样的战场经验，哪怕单凭声音，他也能听出来大部分的火炮和步枪的型号。
沙俄的前线部队几乎是一水儿的最新款克恩卡步枪，这是女皇给予委任状的时候讨价还价来的成果，差不多七千支，现在全都派发给了正在前线作战的部队。在发觉到了瑞佛零散夜袭背后的侦察意图以后，叶尔莫洛夫的第一个指示就是让装备了新式步枪的这几个旅在前沿阵地后面待命，一旦瑞佛人开始集团冲锋，那么就会有强大的火力拦阻住他们。
听上去效果不错，克恩卡显得较为钝重的齐射声响彻半空，可以想象到数目以千计以万计的子弹贯穿瑞佛军队天蓝色的军装，然后在血肉之躯上撕扯开一个大洞的惨状。
此外再加上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叶尔莫洛夫几乎开始要怜悯那些发起攻势的敌军了，不论是军官与士兵的等级、贵族与农夫的出身，在战争机器的咆哮面前一个一个都是如此平等地死去。血液顺着伤口往外涌，惨白在全身蔓延，躯体失去温度，蛆虫钻进尸骸，这是几十年来已经司空见惯的场景了。
“作为胜利者去审视这幅凄惨的画面，总好过作为失败者接受现实要好。这就是战争，只要是获胜了，那么无论怎么样背离人性的杀戮，你都有办法去接受它，胜者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我军的胜利，而这些是胜利所必须的。唯有获取胜利的立场，才多少能对于这些牺牲有所解释，而在战场失利的将军就连辩解的余力都不存在，只能忍受着一切的嘲讽和责问，因为他白费了一切的努力。”好像是在对着谁争论一般，被寒风吹得发干的嘴唇一张一合，老将军用很激烈的语气往冷空气里吐出长串的句子。
原本闭上的双目现在也睁开，眼珠盯着撕开半边黑夜的红莲之光，紧跟着忽然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从声音之中。
瑞佛军的火炮和步枪声似乎越来越大，而且，在枪炮的轰鸣之外，似乎有一种突兀而有节奏的声响在规律地朝自己靠近。
那是比克恩卡步枪更加沉重有力的声响，前者不过是撕裂人的血肉之躯罢了，后者则是带动着土壤在一起震动；同时也比火炮更富于气势，如果说前者是一拳一拳砸在地面之上，那么后者就是要把整个大地掀开。
熟悉战争的老人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挖掘战壕所带来的动静，而且规模巨大。
“又打算玩出什么新的花样吗？”
在战争中结束了青春并且迎来衰老的将军缓缓地背过身，往参谋部的营帐走过去，右手一抬，掀开了入口处的帘布。嗅着弥漫整个司令部的不安分的空气，任谁也看得出来，接下来又会有得忙了。扫视着在文件中手忙脚乱的幕僚们，老将没来由地想到，或许接下来是时候把指挥部移回到前线去了，比起传令兵，还是亲身体验着战争的最前沿更能适应瞬息万变的战机。
不知为何，皮肤已些许脱水的五官间忽然露出狮子般的兴奋，让每一个看到的人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沦为了猎物而生出几分惊骇。
“特鲁金中校，准备全体转移。”
“往前还是......”被叫到名字的军官一边暗自在心里大呼不妙，一边还是心存侥幸地询问，不过刚开了个头就被浑厚的声音打断了。
“当然是到前线去，10分钟以内收拾完，然后追上我。”
“追上？”
“不要跟我说你们还跑不过我这个老头子。”
“属下的意思是......”
伴随着推开厚重帘布的声响，中校自觉地闭上了嘴，转过去开始转达命令。
大约20分钟以后，气喘吁吁的参谋部众人有气无力地站在汗都没怎么出的老人身后，同时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带上了不得不随身携带的资料，有的是直接手捧着大摞的文件，有的则是肩上扛着长而窄的木箱子，一时间颇有些狼狈。
“就在这里决胜负吧。”
打量了四周以后，摸了摸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叶尔莫洛夫用很满意的口吻下了扎营的命令。一道随行的工兵们很快就麻利地开始了作业。
“这附近已经进入了敌军的炮火范围内了吧。”小心翼翼地确认四周好歹是没有弹药坑了之后，中校继续着象征性的抗议。
“特鲁金，你不觉得站在这块地方，哪怕只有最简单的望远镜就能俯视全局了吗？”
中校听了以后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而配合地递上了一杆望远镜。
老将军摆了摆手，在这种只剩下火光的夜晚里，望远镜的效果并不好，唯一能够了解情况的有效方式就是直接到阵地上走一遭。
“你们在这里守好，我去去就回。”
在中校反应过来之前，老人家铆足了力气，开始快步跑动。
部下的悲鸣很快就被甩在了听不到的远处。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看一看对面究竟把壕沟挖到了什么程度了。”确定了已经摆脱部下的视线以后，将军很快地开始了进一步地盘算。
居然敢在炮击的覆盖下采取如此大规模的壕沟作业，是交通壕吗？
的确，比起就这样**在地面之上的冲锋，沿着壕沟前进的确要更为稳妥，至少士兵不至于会像个活靶子，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么在冲锋之前就开始作业会比较好吧。还是说这是看到现在这幅惨状以后再想出来的临时对策呢？
当老人正在思索的时候，从战争中练就的本能让他在听到异样轰鸣的同时趴下了身子。之后不到2秒，从左前方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传来了炮击，而且不止是一发，很快地从四面八方都陆续传来炮弹有力的轰击声，仅在两三分钟以内，就大约有上百发的弹药砸在了自军的阵地上。
“瑞佛的炮击范围变远了吗？”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老将立刻否认了这个判断，绝不可能会把远距离的火炮撇在一边发起冲锋的道理。那么结论就只能是，瑞佛的炮兵距离己方的阵地更近了。
在确认火炮的攻势稍稍平缓了一些以后，老将军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猫着腰继续往阵地最前沿的方向靠了过去。
沿途自然少不了值班的岗哨，但是在看到叶尔莫洛夫的肩章以后，谁也不敢阻拦，就这样一直摸索到了一条靠近火线的壕沟附近，在这里，他遇到了灰头土脸的传令兵。
几乎是夺了过来报告以后，年迈的将军在匆匆扫完一遍内容之后，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用石头削出来的一样。
“告诉你的长官，不，是通知所有部署在一线的部队，让他们寻找掩体。”
他徐缓而沉重地下达了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