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船长室里的马志尼不时发出调整航速的命令，控制着这艘满载武器弹药的军火船，好让它比萨伊蒙特—柯恩的舰队总是晚大半天的路。
度过最大难关之后的那一刻，永远是人们最松懈的时间。在女王一行人通过以前，巡逻队自然是昼夜不分、紧锣密鼓地排查所有的隐患，但既然护送使节团的舰队已安泰无恙地过去了，那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干瞪眼呢？
当他们这么想并且也这么做了以后，军火船一路上都是畅通无阻，当然，即使有巡逻的舰船路过也不必太惊慌，货船挂靠在一家注册于卡斯蒂利亚帝国的航运公司旗下，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敢盘查的。
当王国海军的舰队停靠在圣都的港口，女王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进入密涅瓦宫，来到训诫厅的同时，马志尼一行人也接近了航程的终点。理所当然的，马志尼不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艘船开进圣都的港口——那样意味着自投罗网。
如果我们眼前有一张特里亚半岛的地图，那么在半岛中部，我们很容易看到用加粗字体标注出来的圣都。视线往下移动一些，再仔细找找的话，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在圣都的南边有一座卫城。
这座名叫卢卡的城市原本不过是拱卫圣都的小小要塞，但是伴随圣都的不断发展，许多在城市里生活不易的人不约而同搬迁到卢卡附近。因为要塞驻军会驱逐周边的匪帮，保障起码的治安，这样的地方显然更适合出城开荒的人定居，久而久之也发展出了独立的市镇。
卢卡作为一个拥有七千余名市民的滨海城市，也拥有自己的港口——不过说是港口，其实也就是窄小简易的一座码头，空间甚至不够停下所有来这里的船只，所以有不少船都沿着海岸，随意找一处没有礁石的地方自己抛了锚卸货。
不过马志尼一行人显然是不需要担心这一点的。利奥波德子爵早就透过关系疏通了有关人士，从市政大厅到码头的管理委员会，卢卡市有三分之一的公务人员，在这个月起码收入翻上一番。
当然，同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比起来，卢卡市的大规模官员受贿案件，重要程度便等同于贫民窟里的偷鸡摸狗一般。
十几辆运货的马车装满了从船上搬下来的木箱，车队一行很快驶出卢卡，来到城市以东的郊区。如果是前往圣都的道路，那么沿途自然都会设置有检查的关卡，可反过来说，这之外的荒郊野外就无人问津了。
约定好的碰头地点就在一个山脚下的偏僻地方，这附近曾经有过矿洞，矿源枯竭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无矿可挖的矿洞自然荒废了下来，不过矿工们在这里上工、生活的痕迹却遗留了下来。
虽然只是用木材和茅草搭成的简陋房屋，意外地经受住了岁月的风吹雨打，看上去似乎仿佛随时都能搬进去住。
早一天来到这里的烧炭党人们早已是磨拳檫掌，一个个苦等已久。
放哨的人一看到马车的影子，立马就找来了自己的头儿，同时也是这一次格洛蒂亚起义的领导者之一。
高大结实的身体把已经洗得发了白的旧衣服撑得满满的，短而有力的下巴讲述着坚毅的性格，厚厚的嘴唇只是紧紧地抿着。
当会面两方的负责人握手的时候，两人的相貌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钢铁般锤炼而成的粗糙手掌握住散发玫瑰香味的柔软五指。
不过，因为对方眼中有着的正直，马志尼并不感到排斥。因为劳动而结满了老茧的手，意味着自食其力的不易，更意味着坚持这份自食其力的荣耀。
对方表达了欢迎以后，很快就进入到了正题。
“马志尼小姐，辛苦你们把枪支一路送到这里来，避开教宗手底下那些苍蝇一定很不容易吧。”
事关军火运输这样的大事，之前已经和这边的人尽可能进行了充分的接洽，所以对方也知道了自己担任运送队伍负责人的事。
“您就是乔诺尼先生吧。”
现在的马志尼名义上的身份是资助这次起义的富商部下，而不是作为一名烧炭党人来到这里的，所以她谨慎地没有称呼对方为同志。
“是的，这一次的接洽事关重大，所以我亲自过来了。”
在圣都，想要弄到哪怕只是一只手枪也是十分困难的，更不要说这么大批的**了。而一旦接受了这批来自不知名富商的捐助，到时候就可以武装上百个战士。这样一来，只要猝然发难，就可以一举夺下教宗卫队的军火库，分发武器，组建出一支义军，把那教宗还有对方名下的走狗赶出伦巴蒂诺的古都。
“乔诺尼先生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乔诺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这位紫发的女性言谈间有几分担忧的神色，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则好像藏着同情、怜悯。
“我们已经制订了一个足够周密的计划，也选好了足够可靠的战士，时机一到就可以夺下格洛蒂亚北边的军火库。教宗卫队在这里囤积了大量的武器，只要顺利，我们的队伍很快就会扩大到八千之众，紧跟着就可以攻下格洛蒂亚全城了。”
那么假如不顺利的话，又该怎么样呢？
像这样的话，马志尼自然是不会当着这样一个兴致勃勃地领袖的面说出口的。
“格洛蒂亚拥有四十余万名居民，想来从中募集一支军队并不困难，至少对付那些松散的公国并不成问题。”
马志尼接过话头，继续分析下去，也让乔诺尼晃晃脑袋，刚才对于马志尼的疑虑统统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接下来解放格洛蒂亚乃至整个伦巴蒂诺的事业。
“是啊，只要我们齐心协力，那个打着创世神旗号招摇撞骗的教宗不出三天就要滚出格洛蒂亚。”
然后再换上另一个旗号，接着招摇撞骗吗？
马志尼不由得在心底冷冷嘲讽，不过嘲笑的对象并不是这位满腔热血的矿工，而是整个起义。
听不见马志尼心声的乔诺尼继续朗声讲述着美好的未来：“在那以后，格洛蒂亚城将会成为独立自主的共和国。共和的三色旗将会在祖国的心脏地带迎风展开，并且很快在翡冷翠、费拉拉、格洛蒂亚涅、帕尔马的城头也会树立同样的旗帜——首先是中伦巴蒂诺，然后南北的同胞们也会云集响应。”
陶醉在激情中的这张脸不知何故，竟让马志尼联想到那张优美而危险、挂着微笑的脸。
这两者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关联的话，那么大概可以把前者看成是后者献上的祭品吧。
推动历史巨轮的往往并不是热血与激情，不是什么可以沐浴着阳光的美好事物，而是无情地牺牲自己、牺牲他人的残忍。
按住此情此景下不由得浮出的悲观，马志尼在脸上挤出幅度很大的笑，好像自己也沉浸在同一场美梦之中，好像那些木屋子里已经摆放了起义成功的庆祝晚宴。
“接下来的，我们进去细谈吧，您的朋友该等急了。”
乔诺尼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珠，脸上的红色也渐渐褪去了，向来自远方的丽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历史的自鸣钟走到了新的一个钟头，而我们不过是不由自主转动的一个个齿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