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终止的地狱,接连的魅影。在地狱般的日子来临前,少年只是偶尔做梦,不过梦里的景色并非是如今这般炙热如火的地狱,而是意象丰富的心象风景。
他梦见过仅他一人的、黑白的无声世界;梦见过飘浮于银河之上的一叶小舟;也梦见过樱吹雪之景。
那是他记忆中最难忘记、最美丽的梦。梦里,是一场晚夜的幻境。在无风的黑夜里,参天的八重樱如梦如幻地绽放于月夜坡道之上。那一树樱花似璀璨的星河,占满深邃的穹顶,繁花似锦,无边无际,虚实难辨,那是一棵独一无二的树。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龙鳞般闪耀荧荧的粉光,不带有一丝感伤与凄美,唯有那幽然与静寂弥漫其间。
梦中那幽玄宛如潺潺溪流,仿佛将他沉浸其中,永不醒来……他也曾梦见过如此美妙绝伦而又遥不可及的画面。这如梦似幻的美景,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幻的梦境?
孤单的他,只能抱着自生自灭的念头自给自足。若是生得幸运些,也许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如今的少年,已十一岁。这是一个天真美好、最有冲劲的年纪。面庞如未熟苹果般青涩的人们,怀抱赤子之心,或独闯天涯或结伴同旅。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十岁左右就走出家门,甚至七八岁就离开了家。
无名少年迟迟没有踏上与那些幸运儿们相似的冒险之路。他的经历坎坷,因此无法融入别人的世界。若说他对那些人没有一丝半点的羡慕,那是谎言。
他也想过和什么人偕同探险的场面:譬如,别一把不锋不钝的剑,背一面不大不小的盾,披着星星和月亮织成的袍子,披荆斩棘;又或者,和伙伴们在日月的余晖下翻越崇山峻岭,在西斜的太阳下并肩而行,在深夜的野外席地而睡……等等。
是的,他也有一丝丝与同龄人相似又算不上抱负的小小的梦想。他曾爬上夜晚的橡树顶,闭眼祈求满盈的黄金之月倾听他想要结识朋友,并与他们一起冒险的宿愿。可这世上认识少年的人已经全都死了——在这森林里,连人都碰不到,又怎能遇到朋友?尽管这样少年还是枉然地坐在树上,闭眼臆想几位尚在未来的、朋友的模样。
于是,他的脑海里闪现几个高高低低的白色虚影,影子连成一片篱笆墙,这墙几番真切,几番虚假。虽没有面孔,可是少年看出了,那是人的轮廓……渐渐地,只见白墙的影像愈发透明,愈来愈淡,最终消失。少年睁眼,说不清有几人的影像便如雾一般地散了。
是错觉吧,他这么想着。
原地踏步的生活是走不出的牢笼。与任何人都不同的经历和淡漠的感知,双重原因导致少年注定无法像平常人一样顺利地流露感情。更不知如何表达才算对。
伤心了就哭,开心了就笑?为什么,反过来不可以?不这么做,会被人指责吗?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
就算他如愿以偿在未来的某一天走上征途;就算在以后的某一天结交好友,少年也无法摆脱他的过去。倒是他将来的好朋友们真的能接纳从内到外都如此不同、如同异物般不寻常的他吗?他又要如何与他的朋友们解释自己的遭遇?是说实话,还是说谎?
……像现在这样,一直一个人,他在心底默默想……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他参加过骑士团的选拔测试,没能入选。在那场测试里,他是最后被测的人。测验的时候,他把试炼十字架捏在手里,捏得十字架上全是汗。明明是冬天,他的样子却像是在夏天。先前测验的小孩都回屋休息,他却还站在雪地里。殊不知待得越久,他在神官们眼里就越像块黏在鞋底的口香糖。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测验官吸着鼻涕打哆嗦,耐心也到了极限。
“三十分钟,给你两倍时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冬天的孤儿院出奇地冷,天上下雪,地上结冰。雪的厚度足足有一拃深。北风吹在少年的脸上,冷得他边吸鼻涕边打哆嗦。就算回到房子里,他也只能孤单地窝在房间的角落里取暖。冬天了他却还穿着薄薄的单衣,浑身冻得发紫,围巾也只够暖暖脖子,好在没冻死。
几个神官虽然也冻红了脸,但都穿着裘皮大衣,套着狼毛皮靴,身上热气腾腾。
嵌着明黄色水晶的十字架一点也不亮,像块没用的石头。评判的神官见此,嚷嚷道:
“别试了别试了!这十字架要是玻璃的,早被你捏碎了!”
数个人齐齐地盯着他,少年站在寒风里,像只冻僵的黄猫,一面紧紧地攥着十字架,一面等待它的变化。
“你丫的磨磨蹭蹭的给谁看?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
少年只是,紧紧地攥着十字架。
“我看我也是疯了,居然在泥里找金子!”
负责押注的神官眼看赌局要输,便恶狠狠地瞪着少年,对他一顿臭骂。那眼神直接将少年与废物划上了等号。
只见那神官一把抽走他手里的铁十字架,铁十字架棱角刮破他生冻疮的手掌。少年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看了看那个神官,然后在雪地里找了个角落蹲下,等手里的伤口结痂。用冻伤的手指抚摸颈间围巾。
“……呜。”
……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心中想着“我果然没有天赋”,又吸着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你也输钱了?看来和那个老头子说得一样,这个小家伙不过长得漂亮而已但屁用没有,哈哈。”
画面转到孤儿院的一个房间内。新年是神殿骑士选拔赛举行的时间段,在这背后随之开始的是各种相关的赌博。神官与院长赌钱,赌局或大或小,赌注常常是数张几十银面值的纸币,他们最常赌的是某个孩子会不会过选。一个戴着大念珠的年轻修道士用尖细的声音,对另一个梳着油头的神官轻蔑地说道:
“哦——看来女神根本不眷顾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哎,我还打赌说十字架能亮瞎眼,看来这次又要输钱给老秃头了。”
“是啊!他妈的气死我了!”
愿赌不服输的神官一边附议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沾着唾沫数了起来。
“一,两,三,四,五!啧,妈的!我真是喝醉了才在他身上押了这么多。老秃头不请我多喝点高级又陈年的红葡萄酒可不行啊?”
二人勾肩搭背,接着转身去另一个房间,找院长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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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里大多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一批批被送来的孤儿像倒进垃圾桶里的废品。少年也是废品……是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所需的吗?他稳稳地坐在离地三米高的树干上,如梦似幻地冥思着:不做噩梦的办法只有……自杀了吧?
他想到了这个念头。但少年暂时还没有那么做的勇气。
孤儿院的建筑、住民,灰烬...虽然他在那里的日子很糟,但毕竟生活过,所以总是会想起那里。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再怎样也。就算是做梦,也梦不到没有大火的日子了……
晌午的太阳洒在他的脸庞上,一头金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微风轻轻拂过少年耳畔,吹过两颊也吹起了他的鬓角。那深紫色的明眸不如同龄人那般天真烂漫,却依旧似一双映出紫色圆月的明镜。
少年如灵敏的野猫般腾地跳下树,树叶被压出清脆的“咔嚓”声。
该洗澡了……他想。他看了看地面,又微微抬头,凝视地上短短的树影,依此推测此刻已是中午。他爬回橡树上,铆足力气噌地跃到另一棵树的树梢上。在树与树之间翻越的少年,没多久便抵达了树旁的淡水湖。
不规则的圆形湖泊清澈却不见底,因为没人来这里所以一丝不挂也无妨。于是他将衣服裤子脱掉,又脱下凉鞋,把这些东西放在湖边的乱石堆上。然后一阵风吹过,他依依不舍地脱下了围巾。
他光着脚,脚踝小鹿般细瘦。他坐在地上,用足尖缓慢地划着湖面,层层水波纹叠起来又消失。他的双足不像同龄人那么稚嫩却白如鹅卵。远方的游鱼吐着泡泡,察觉到动静接二连三地游远。草青色的是雄鱼,白肚子的是雌鱼,但少年完全不知道这些鱼的学名。
少年看着鱼,抹了抹嘴边的口水,像一只饿极了的狗。接着他踩着湖边黏糊糊的冰凉泥土,进到水里,湖水一步步从脚趾淹到他的膝盖。
“哗啦——哗啦——”
他赤裸着身体向前走,每迈出一步脚下的泥土和水就随着他的步伐混在一起。水面很快没过了他的腰,当湖水正好盖过他的肚脐时,他停住了。到这里就行了,他心想。
他鞠起一掌心的水,喝下。又捧起一手心的水,浇在头发上,水花四溅。湖水浸润着他的肌肤,凝聚的水滴在他身上蜿蜒流淌,留下数条亮晶晶的水痕,凸显出他羸弱的身体。他回到湖岸边拿了衣物,匆匆洗好后,挂在了树枝上。只有围巾,他洗得格外认真。衣服很快就干了,他又回到了湖里,背对着太阳清洗自己。
泛白的指尖,清晰可见的脊背骨,瘦弱的背影。风吹日晒下,他的皮肤依旧是象牙色,水珠滑过他的腰腹,又滴回水里。和风徐徐,鸟儿鸣叫,他沉浸在大自然的白噪音中又一次迷失了自我。
“咕咕咕——”
肚子咕咕作响,他渴望痛快地吃上一顿大餐。
我的手要是野兽的爪该多好,那么锋利的话,什么都能抓住。他遗憾地想。
“……”
他过了好久才回神。一条青色的鱼游了过来,他屏息凝神地看着,然后猛地向鱼的方向扑去。滑溜溜的鱼扑腾两下,就倏然从他手里游走。
“……”
他抬起手臂嗅了嗅留在上面的鱼腥味,就在他放弃抓鱼的那一刻,一个奇异的声音悄然在他耳畔响起,如同惊天之雷。这个声音没有形体却让他魔怔。如此,从此一道巨大的裂痕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再也无法回头。
“附近有个村子,去那里吃面包吧。”
“……咦?这是……什么?”
忽然,少年一愣,眼前为之一亮。
没人说话,但这话语绝非他的幻听。事实上,这世间没有比这更真切的事。吃面包、出森林、折返,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三件事情。
这一刻,仿佛世上其余的一切都化为了“无”。仿佛去村子里吃面包成了他此生中唯一要做的事。又仿佛践行此事,就是他这一生的意义所在。
他带着请求从心底发问——能再说一次吗?
但是,毫无回应。那奇异的声音再也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今天一定要吃到面包,必须,绝对要吃。北边,一定有卖面包的村落。这是生存至今的少年,最为确定的一件事。
他一次都没有出过这片森林,为何能如此确定这片森林的北方一定有个卖面包的村落呢?太不可思议。是魔鬼的陷阱,还是女神的助力?这个荒唐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如此坚信。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不如放手一搏听从这个声音的指引。
这个声音为他做出的决定就像一根突然从天上垂下的救命稻草,就好像哪位天神为他指明方向,好像如此一来他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
出了森林,一直往北走就一定能见到卖面包的地方,照做——在他的脑内类似的话语不断强调并驱使他的身体。
“吃面包……买?”
少年眨了一下眼睛。他没钱。这时的少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偷窃。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内心好像有两人在争斗,一个离他很近的声音说我太饿了,不偷就会饿死。另一个离他很远的声音说,不要听他的话。
偷完就回来,一次就行——类似的话语又浮现脑内。
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偷盗之事。不论物件大小和价值,偷就是偷。他知道一旦偷窃被发现,也许会受到惩罚。但他不清楚具体的惩罚是什么,或许会被关起来?
只是偷面包,应该不会死……吧?这位不懂法律亦不通人情的少年,此刻正在脑内尽全力想象,假设自己偷窃可能面临的结局。而所有的想象都是抽象的。
他走上湖岸,换好衣服,轻盈地跃上湖岸旁的树干。
他凝视北方——眼前豁然开朗,密林之中显现出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仿佛神祇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未来的路线。而他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
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围巾飘扬,被神秘力量牵引的少年在树丛间灵活地跳跃,仿佛他肚中的馋虫正在啃噬他的胃袋让他越来越饿。他只是径直朝着北方而去。
许久过后,随着视野中的绿色逐渐减少,黄色逐渐增多,少年终于来到了森林与荒野的交界线,他从边缘的一棵树上跳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片森林。
肆虐的狂风中夹杂着细小的沙砾,让人难以想象如此荒芜的地方竟与丰饶的森林相邻。
摩顿荒野(Morton Wilderness)上,浑黄的天空与灰暗的云朵交织,形似一簇簇陆生海胆的植物在黄褐的大地上肆意生长。眼前的景象与他熟悉的森林形成强烈的反差。这里的每一块土地都在呈现截然不同的风貌。
他从未想过几千米之外就有人类居住。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走出森林。他一直被禁锢在以大橡树为中心的圈子里。
他继续奔跑、思索,眼前的风景再次变化——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的村庄。零星地建在田野上的小石屋,其中一座正冒着袅袅炊烟。不成群的绵羊在田地里低头嚼着枯草,这里没有金色的麦田海洋,只有压抑和贫瘠。
巨型的岩灰色风车矗立在居民区外围的西侧,上方是尖型的塔与十字车轮,下方是梯形的基座。古旧的布帆挂在残破的叶片上,无人修缮的风车吱呀呀地转动着,犹如踱步的垂死者。
土色的田垦附近,旋转的风车叶带着面包房的机器转动,发酵的麦子烘焙气味远远地直击少年的鼻尖,将他的饥饿加重。
少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向着香味的源头——面包,奔跑。
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里是摩顿荒野上的布林镇(Brin Town),镇上仅有一条南北贯通的土路,镇南的河流细而浅,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如蓝色破布般裹在河床上。
少年站在村口,朝村里张望。这里只有一户户农家。小镇中心人头攒动,面包房周围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村民们穿着土气的衣服叽叽哇哇,全镇的人都在那里。
然而,此时此地,少年还没有发现那个藏匿于人群中的不寻常者,因为他真的太饿了。
他茫然地找到了面包房,那是一座瓦顶土房。午后时分,四五个长枪兵穿着铁桶似的衣服大摇大摆,在面包房附近巡逻。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混入屋子正面的人群中。
橙黄色的面包整齐地摆放在木板上,敦实的妇人站在搭着大木板的长桌后方,戴着厚布手套、系着头巾和围布,正在摊头大嗓门地叫卖:
“长面包新鲜出炉!两铜一个,两铜一个——不好吃不要钱!”
她同样壮实的丈夫在屋里卖力地揉着面团,面包炉从他们身后升起袅袅的烟雾。妇人的手既摸面包又收钱,不过这里的村民不在乎。小摊上没有任何装面包的纸袋,一个面包的售价是2铜币,摊位上的面包满满地排列着。
被抓住了就认命吧。少年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般急促地敲响。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嘴唇抿得紧紧的,紧张地盯着某一根长面包。
少年忽然回想起,老院长用藤条敲着黑板说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包括不能偷窃的训诫。他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孩子偷了一块面包,被当众打得皮开肉绽,涕泗横流,大喊求饶。
饥饿感如同一头凶兽在他的胃里疯狂肆虐,吞噬他的理智。我好饿,真的要饿死了……就这一次……应该没关系吧……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三——
二——
一——
命运的鼓点轰然敲响生死胜负的乐章。他猛地屏气凝神,如同敏捷的脱兔,“唰”地冲上前去,又如饥饿的小狗一般,一口叼住最外侧的某个长条面包,牙齿“咔”地一声咬下。得手的瞬间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鼓足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
“来人啊!抓小偷啊!”
中年女人的怒吼瞬间划破了小镇的宁静。她双眼瞪得滚圆,眼神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随后,她气愤地伸直手臂,手指直直地指向少年逃亡的方向。其丈夫也迅速从屋里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握着擀面杖,脸上带着愤怒的神情,恨不得将少年立刻擒获。
巡逻的士兵们听到喊叫,立刻赶来,他们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力,交流了一分多钟就迅速举枪,同意抓捕。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奔跑的少年目光极快地掠过人群,猛然,撞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炎炎夏日里,这个特殊的人却穿得严严实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他仅仅比少年高半个头左右,却压迫感十足。
此人脸上覆着一层深色的投影。阳光照射着他那白如死人的皮肤。他眼神警惕,站在少年的前方侧立环视,嘴唇紧抿。他在捕捉某种异样。这名格格不入的陌生人,气质不凡,穿着考究,像是石头堆里的一颗宝石。
少年拼命逃离,他紧紧咬着面包,一路上,他不敢回头,只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片刻后他跑出镇口,又到了空旷的荒野。黄昏时分的夕阳将天空染得一片血红,无尽的火烧云肆意地遍布天穹,枯褐色的大地在地平线上长长地延伸。少年奔跑在这片荒野上,脚下的土地扬起阵阵尘土,他的身影在这片苍茫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和孤独。
少年来的时候觉得森林离这里很近,可现在却变得那么遥远。他跑啊跑,终于看到了森林的边界。
此时此刻,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渐渐弥漫开,将整个世界罩入朦胧之中。
然而——那神秘的法师依旧穷追不舍,如同索命的幽灵一般紧紧咬住少年的踪迹。少年的脚跑得生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嘴里的面包早已变得干涩无味,但他不敢停下。他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响:跑!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否逃脱,只是靠着本能逃跑。
不知跑了多久,少年终于穿过茂密的草丛,躲进了那片参差交错的密林之中。他筋疲力尽,弯腰大口喘气,将围巾向胸口处扯了扯,试图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
“哈……哈……”
少年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密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深深地呼吸了许久才渐渐缓过神。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上全是被树枝划破的划痕,而围巾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逃跑的路上一路颠簸,他弄丢了重要的面包,但好在还活着,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此刻四周尽是长得东倒西歪的树和盘绕的藤蔓,仿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陷阱,让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方向。这里究竟是哪里?那人又是谁?他的脑海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他因为专心逃跑而完全忽略了昼夜的替换,天空正一点一点地变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落下。
深玫瑰色的天空逐渐被黑暗吞噬,一种诡异的气息在林间弥漫。那些大树仿佛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四周静谧,只有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只能前行,孤独和恐惧如影随形,一如往日——此刻,白发红瞳的追猎者浮在森林的上空,眼神中满是惊愕与愤怒。少年竟然在眨眼之间,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这事本该绝不可能发生!他对少年施加的魔法,全部无效。刚才的追逐战,他在瞬间展开十几种魔法的阵列,然而所有的魔法通通成了哑炮,没有一个能成功释放!这真是天大的玩笑!
“这家伙……真是奇耻大辱,可恶!”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愤怒地抓紧了拳头。
就在这阿米尔森林的半空中,突然,一块手掌大小,类似玻璃的东西显现在魔法师面前。他用魔杖顶端的球状水晶小心触碰,结果这“玻璃”却纹丝不动——是空间扭曲术!正是他最熟悉的法术。
可是这扭曲的空间毫无任何魔法痕迹,甚至是非常自然的空间收束状态,就好像从未有过异常。亲眼所见这般情形,愈发沉重的担忧仿佛一块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眼看,本该凭借本能就能轻松打开的空间出入口,此时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他的心里一阵火烧火燎,一时的愤怒令他近乎失控。
“……怎么会!不可能!”
他狠狠拍打这块戏谑的透明方框,就像一只碰壁的白猫,焦急地在玻璃房外直打转。这道该死的“玻璃门”——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亚空间是空间之间的连接,比人类所在的维度更高。而空间魔法几乎是全人类都无法触及的领域(目前只有一个特殊的人类会)。
“呼——”法师模样的人一声长叹,一时间他想起了更多更蹊跷的事,神色变得凝滞,深深的不甘与愤怒好像岩浆浇筑着他的心脏,他看了看更高处的天空,那是月亮的方向,然后缓缓说道:“……玻璃房,吗。”
就算任务失败,眼睁睁地看着目标在他的眼前脱逃,他心中的希望之火还在燃烧。他还没放弃也决不能放弃。但是,此刻有太多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处理,所以他只得离开,回到某处。
无边的晚霞如同汹涌潮水自天际展开。夜幕已近,魔法师斗篷之下那双鲜红的眼睛里压抑着前所未有的不甘与愤怒。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他倏然隐去了身影,仿佛从未在此出现。只留下那片神秘而又寂静的森林继续沉浸在黑暗之中,而月下的故事,就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