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时光指针在看不见的舞台转动齿轨,碾过少年蜷缩的身影,一圈又一圈,无情宣告岁月的流逝。
晨曦如利剑劈开拂晓的雾霭,然而少年再次陷入噩梦,那梦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束缚,毫无退路。
“唔……呜呜。”
他低声呜咽,梦中的焦灼感如同实质般钻进鼻腔,令他颤抖,仿佛真切地感觉自己即将死去。
与昨日不同,今日的天空湛蓝而纯粹,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而身侧郁郁葱葱的小草在晴光的轻抚下,闪烁着生命的光泽。少年睁眼,抬头——万里无云的碧空瞬间映入眼帘,那辽阔的蓝色令他眩晕。
飞鸟在空中矫健而轻盈地翱翔,如同在蓝纸上瞬间留下的痕迹。
「醒了吗?」
在少年身旁静守了一夜,刀魂的问候瞬间将少年的思绪从混沌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虽然句尾带着疑问词,却是毫无疑义的陈述,它不会“累”或者“困”,也不会“渴”或者“饿”。
在少年栖身的石畔,缠绵的牵牛花丛悄然生长,那弹簧状的花藤宛如蠕动的青虫,充满生机。
清晨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化作轻柔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花上的晨露大部分已升腾,余下两颗晶莹的露珠沿着叶片和花瓣的边缘缓缓滑落。它们在空中短暂地凝结了一瞬,仿佛时间为其按下了暂停键,随即落入了少年的眼睛,带来一丝冰凉。
少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如同清晨湖面上的淡雾。他眨了眨眼,便看到了刀魂渐渐清晰的身影。刀魂的样貌随着水雾的慢慢消散,在少年的眼前愈发清晰地呈现——似有若无的青蓝色光芒如同薄雾般环绕,使得它的身影更加虚幻——既存在又不存在。
刀魂对他却毫无成见——每一个世界之中的少年,在刀魂眼里都是类似的。就像科学家眼里的实验体,只不过实验者与被实验者都是自己。
少年翻身坐起,手撑地面时却颤抖不已,他又无奈地坐下。待呼吸平稳些后,他才对着与自己模样相同的刀魂,缓慢地说:
“……我,我又……做噩梦了。”
对此,刀魂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在空气中轻荡。
少年抓起围巾,目光呆滞地看着如雾气般虚幻的另一个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呆滞。
他心中暗自思量,刀魂一定早就知道那场灾祸的内情。不能说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说出实情自己就会死?他又不禁遐想:假如人生来透明,那人们能否看到彼此、真切地感受彼此的存在?透明人又如何交流?倘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那么透明人的生死或许真的毫无差别。
一阵漫长的沉寂,仿佛世上所有的声音都瞬间化作了硬石,一股脑地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缝隙。醒后的少年独自面对广袤的空寂,心中的迷茫愈发浓厚。
该怎么做?要去向何方——毫无头绪,亦无答案。
刀魂如同一团流动的青蓝色光影,神秘而虚幻。它的轮廓并不十分清晰,边缘处仿佛在微微闪烁着光芒,如同夜空中闪烁不定的星辰。它的面容虽与少年一样,却已然超凡脱俗,那是历经无数沧桑的淡然,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只是过眼云烟。
无论是那散发独特气息的刀,还是这具与少年模样相同的幻影,都像是离奇的梦境。仿佛他轻眨一下眼,这一切就会如泡沫般瞬间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在这个世界里,‘你’、‘我’、‘他’似乎已经不再有明确的界限,连现在、未来和过去也不再清晰可辨。
少年已经不知道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臆想。他放任幻想的枝蔓无目的地肆意生长,结果却生出一种双腿离地的虚幻,仿佛灵魂正在离开身体,飘向伟大而未知的远方……越来越远。一旁的刀魂双唇紧闭,如被封印般沉默不语。
少年缓缓站起身,与刀魂平视。
刀魂毫无气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深邃的眼睛观察着一切——仅仅是不带任何情感的。那毫无波澜的双眼通透似琉璃,光泽如紫玉。无惭愧、无惋惜、无自怨自艾、无怜悯,唯有凝视。
少年抬脚,紧握住那把刀,脚步虚浮地向前走去,他的模样仿佛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充满了迷茫与无助。
只见远处,错落有致的晶柱与宁静的湖泊相互映衬,宛如一幅天然画卷,独特而和谐。刀魂在他侧后方不紧不慢地跟随、飘荡,如同默默守护的背后灵。虽然少年不害怕,但拿刀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
这里应该是山上吧?少年心中暗自猜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心形湖泊靠近。
只见那晶石围绕着湖泊高高地凸起,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像诱人的金色糖块。少年蹲在湖边,直勾勾地看着这湖泊陷入困顿的沉思。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好想抱着刀,跳下去。
这瞬间,刀魂洞察了他的想法,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然而刀魂并未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它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我,”少年试探性地问,又害怕知道答案,轻声问道,“我还有……未来吗?”
这个问题尖锐而模糊,如同一把不可视的利剑在他的头上高悬。而刀魂依旧未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
又是几十分钟的沉寂,时间仿佛凝固。
「……」
刀魂久久不开口,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似半透明又悬空的人型浮雕,神秘而遥远。显然,有些事他能回答,有些事却不能。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一层朦胧的纱笼罩住,看不真切。
那既定将来已临近,少年该如何选择呢?哪个才是最优解?可是,生与死的答案,绝非简单的是非题。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留给少年思考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如此这般,少年才深深意识到,或许这短短两三日,便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光。他一直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即便死亡将至,也依旧如此。
浮动光斑如精灵般在水面跳跃、散落,使每个水晕仿佛化为鎏金溶液,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就连他的倒影也在这光芒中漫溢开来,熠熠生辉,仿佛另一个虚幻的自己在水中舞动。
然而,这偌大的湖却映照不出刀魂的身影。它就像生活在真空里,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忽然,云层不知何时悄然聚集,天空下起绵绵细雨。那柔软如细针的雨点轻轻穿透刀魂无形的身躯,却未留下痕迹。雨点打湿了少年和他的围巾,湿围巾如同苔藓般吸附在脖颈,让少年感觉格外难受。
“啊啾!”
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思绪不禁飘回去年夏天那场大暴雨……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少年心想:不要变成暴雨。
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周遭格外冷清。似乎在雨中,刀魂以外的一切都变得脆弱不堪。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想法?”
少年抬头疑惑地看着刀魂,问道。
「因为我是未来的你,」刀魂微微顿了顿,接着又说道,「这个世界,和我以前到过的世界不太一样。我对未来的预测……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准确度。」
说话的同时,刀魂用心感知暗处的神秘之物。
少年听不懂,摇了摇头,问道:
“你是靠什么预测未来的呢?灵感?”
「不是灵感。我不能说,说了你现在就会死。」
“……这样啊。”
又是这个理由……刀魂再次避开关键问题,让少年心中的疑惑愈浓。
「从这句话结束后,还有十二秒,雨就要停了。」
从少年询问雨还有多久会停的那一刻起,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操控着一切。各地的时钟,就像收到了统一的信号,纷纷开始倒数:滴答,滴答,滴答……它们的声音整齐而规律,宛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团,在无声中演奏着时间的乐章。
当倒数归零的瞬间,不知何处响起了「铛铛铛——」的钟声,这些遥远的震颤穿越空间,夹杂着像是齿轮卡顿的杂音,在少年耳畔留下模糊的共鸣。
就在这时,雨戛然而止。刀魂的预知能力精准得如同精密的秒表,分毫不差。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这两个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人之间存在。刀魂能够洞察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和想法,仿佛少年所有的思绪和言语,都被它那神明般的预知所囊括。
「……有些事,只有和这把刀融合,我才能告诉你。」
刀魂的眼里,忽然又浮现出如泡沫般的暮辉色,那颜色如梦如幻,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
「那些信息,只有舍弃对死亡,才能知晓。」
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神秘。
「这几天,我会告诉你这世界一部分的真实,以及你现在需要意识到的事情,永生的真正意义,还有死亡对于常人的可贵。虽然现在的你还无法完全理解,但我必须与你说明。永恒的生,比常人的死更恐怖。因此,我必须告诉你,它的可畏之处。」
这本该是段语气颇强的转折句,但从刀魂口中说出却极为平淡,如调酒师把一碗凉白开放到两个杯子里,再颠来倒去无数次后的结果,平淡无味却隐藏着无尽的深意。这是长生不老药,还是祛魅的暗示?
微风轻拂,少年目光直视前方,脑海一片空白。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另一个自己述说着,那看似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未来。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你会渐渐失去人的特质——味觉、触觉和痛觉,先是这三种感官。」
“味觉……我的舌头会消失吗?”
「不。但不论吃下任何东西,你都将再也尝不出任何滋味。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都会消失。无论吃什么,都只会感受到毫无味道的口感。」
“嗯……触觉和痛觉呢?”
少年没有按照刀魂的顺序提问,心中充满了好奇与恐惧。
「比如,有一块凹凸不平的冰和一团火。现在的你,如果触摸到冰块,会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形状,并感受到它的寒冷。如果触到火焰,则会觉得滚烫,本能地退避。你与刀(我)完全融合之后,你将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温度,无论你触碰什么。」
“什么是完全融合?”
「完全融合的那一天,你将再也看不到我。身体也不再成长和老去。」
“……”
「然后,是痛觉。高处坠落、锐器贯穿、水淹土埋、火烧雷劈……不论经历何等的痛苦与灾难,你的身体都会完好如初,毫无疼痛之感,不死不灭。」
刀魂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如同来自遥远宇宙另一头的宣判。
「之后,是感情。随着感情的淡化,你的食欲会逐渐减少,直至最终你将不再需要进食,也不会有任何情绪。如果你选择不死不灭,那么孤独和无感便是你选择这条道路的代价。」
“……代价?”
少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
「这些,就是我现在能告诉你的,真相的一部分……以我的经历,只要提半句剩余的事情,现在的你就会死,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嗯。”
少年陷入沉思,心中满是迷惘。接着他又一次陷入沉思。
此时此刻,还有谁的记忆里有他的存在?千百年后,除了他,活着的又有谁?在那更加遥远的时间长河里,或许山河消逝,大海枯竭,星星也坠落——真的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吗……
“……你会一直在吗?直到我死为止?”
「如果你选择了死亡,那便是如此。」
“如果我选择活下去呢?”
「……」
刀魂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沉默笼罩着他们,空气仿佛也变得凝重。
“……”
少年的心也随着刀魂的沉默而下沉。对他来说,刀魂如同盲人的拐杖。而他则是——被世界排斥的异物,是那发脓溃烂而不得不被除去的坏疮,因为他仅仅是“存在”就让这世界千疮百孔。
乔木上那只羽翼未丰的栖鸟在晨光中瑟缩,羽毛里蓬勃的肉色柔嫩而略带不安,预示生命的脆弱无常。第一天的时光已过半,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氛不可抑制地弥漫在这沉默之上。
为何会如此迷茫?那困苦的生活,不是早已习惯了吗?
少年摇头,已无力思考这个问题。
「在这三天内,你离不开这里。」
“嗯。”
他有些无奈地回答道,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回应。
「如果有一只兔子……」
刀魂忽然开口,散发光芒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紫色的明月。
“什么?”
「这只兔子在未来的每一秒里都有成百上千种死法,你还会养大它吗?」
是错觉吗——少年竟从刀魂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悲哀。
“怎么会有这种事……?” 少年摇头,些许迷茫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想?」
刀魂依旧平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并非残忍,而是一种近乎无为的淡然。
“很可怜……吧。”
虽然少年这样说,但心里其实几乎没有真正的哀怜之情。他曾多次见过孤儿院的人掐死动物,而那些时候的他心底平静如空洞。
「因为你知晓常理,才觉得可怜。但是你没有共情。其他世界的你也一样。」
刀魂看着他,用那空无一物的语气缓缓诉说某种真理。
“……”
少年浑然不知这句话有多么深刻的含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陷入短暂的沉思。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日月星河乃至这颗星球和整个宇宙……最终都要面对死亡。」
“……我知道,”少年低头眨眼,轻声重复道,“……我知道的。”
可是,他真的明白吗?
「唯有你,可以真正不死。生命的终结即是死亡——灵魂逃离名为『实存』的躯壳。选择永生,意味着你将永远被困在这个世界,经历永无止境的煎熬。」
某种隐含的、尚不明朗的变化悄然发生。大风呼啸,树沙沙作响,少年的脸庞也被吹得干涩,仿佛所有的水分和生机都被这风带走。当少年沉浸在永生的思索中时,刀魂的目光转向了那些水晶,似乎它们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那些水晶的下方是地脉,」刀魂抬起右手,指向晶簇说道,「地脉是这颗行星的血管。这颗行星是有生命的,它以人类难以完全理解的方式存在,拥有脉搏和心脏。」
“活的……和人一样?”
「是的。在以往的世界,所有矿脉都源自同一个源头。但在这个世界,矿脉却有着多个源头。」
刀魂的指尖又指向了别处。少年走过去,发现一簇倚靠在背阳处的黄色晶矿上的火红色水晶。
“要怎么证明它活着呢?”
「用刀敲碎那红色的水晶,再将刀鞘插进土里。我会感受到它的源头。」
少年照做了。当他敲碎石头的瞬间,火红色水晶的碎片闪烁转瞬即逝的奇异红光。少年将刀鞘插进土里后,看向刀魂。
刀魂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插入土中的刀鞘上,正沉浸在更深层次的思考之中。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口吻说道:
「我看到——四散的地脉——在以往我所熟知的世界里,这些水晶的源头只有一个……我无法洞悉这红色水晶的源头。」
这世上,竟然存在着连刀魂都无法看透的奥秘。又一个夜晚悄然流逝。下一个夜晚则预示着梦境的交替——短暂而又漫长的序章,也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