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里多回到了他的房间。
科学和法术早已渗透日常,空调里的冰晶降低了室温,连呼吸仿佛都承载着教义之重。香炉中乳香幽缓升腾,如此庄重。
然而,疲惫悄然袭上圣里多的双肩。他褪下法冠与法袍,将圣权杖稳妥地插入椅子旁黄金色的固定器,换上丝绵质地的白色神官服,将头发扎成马尾。他从袖中取出石板——风之刻印,握在掌心。它不过书本大小,却像压在他手中的一座山。石板上浮刻着风神的封印符文,仿佛连空气都被其约束。
他闭上眼,指尖轻触刻印中央的凹槽,淡金色的神圣魔力从掌心缓缓渗入石板之中。符文亮起微光,好像沉睡的神在呼吸。
圣里多低声吟诵咒语,语调虔诚而克制,宛如夜晚钟声前的独白:
“以女神之名,维持此地的平衡。愿封印坚固不破,愿风不再呼啸。”
他睁开眼,将光芒渐弱的刻印收入怀中,刚坐下,后颈骤然一凉。
微弱的声响撕开了密闭的夜色,没有门环金属的回响,也无传送魔纹的气息。圣里多警觉地屏息,敌人袭来的感觉一闪而过,他站起身,侧耳静听。
所有物件都一丝不苟地摆放着,仿佛经过精确测量,哪怕一本书籍的摆放角度偏离分毫,都会破坏这种令人窒息的秩序。砖红色的房间里,堆满了厚重的教会经文,书页已经微微泛黄,散发着古老的油墨气味。
一张铺着天鹅绒被子的皂荚木床,是房间里唯一的柔软之处。浅色的橄榄木书桌上,摆放着各种精密的祈祷用具,折射着微弱的光芒,映衬出房间的冰冷与寂静。
圣里多来回走了几步,最终站在镜前,迟疑地伸手抚过发梢,他低喃着,在脑海里寻找着某个人:
“染发膏没了……不对,今天是21日,神迹却没有降临?”
可是,只有镜中的倒影无声凝望着他,像是另一个无声提问的自我。
神秘的声音,今日依旧未至,不要把后背交给黑暗——他忘记了。
就在这时,烛光微微一颤,地面的阴影如碎镜般崩裂,一个消瘦的身影从缝隙中滑出。一双紫色的眼眸在烛光中一闪而逝,仿佛湖底深藏的异星。
刺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无声地比划着一顶虚幻的加冕皇冠,仿佛要将这沉重的教化枷锁牢牢地套在圣徒头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真是把好刀,你觉得呢?”
刺客的声音低低的又有几分稚嫩,像风吹过少年墓碑的呢喃。他懒散地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从羊皮小袋中抽出一柄黑紫色的匕首——破魔之刃在他指间轻轻翻转,如同欣赏一件冰冷的艺术品,问道。
说完,他往背后的墙上扔了一枚用于涂鸦标记的烟雾弹,圣徒的寝室之中,墙上留下的是,刺客行会的标志。
不可能,圣殿——我的房间里,居然出现了侵入者!圣里多微微皱眉,心底迅速盘点自己得罪了哪一位看不见的权贵,却一无所获。他恐惧而疑虑,他一度想呼唤近卫求援,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一旦卫兵发现他伪装的秘密,他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信徒的唾弃、教会的审判、女神之名下的放逐……想到这里,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他心中一沉:这座圣地戒备森严,只有被教皇大人许可的传送卷轴才能够进入这里,也就是说任何入侵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愿女神保佑!
“简单得很,有人要你的命。”
刺客淡然开口,话音未落,他高抛匕首,又稳稳接住,如同孩童把玩一颗精巧的玻璃弹珠。
今日,杀一个失去庇护的圣徒,不过是例行公事。
圣里多刚要闪避,一道冰冷的寒光便贴着他的后颈而来。他竭力侧身,只听“咔啦”一声轻响,金色的长发如失去生命的麦穗般纷纷坠落,露出藏匿其下的真实发色。
刺客凝视散落一地的金发,好像验视脱逃的猎物,眼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金发落地的瞬间,圣徒圣里多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听见了圣坛裂开的声音。他失去的不仅是伪装,更是圣徒最后的遮羞布。那一地的金发,是女神神迹的象征,如今却成了他最沉重的谎言。
“……女神在上,停下你的恶行!”
圣里多低声喘息着后退,刚才那一刀已经彻底切断他身上所有的光属性魔力,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又在理智中挣扎,但下一瞬便意识到:如果卫兵进来,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他的秘密将当场暴露。
“你在说什么?”在刺客看来,圣里多只是一个不肯放弃仪式感的小丑。他眯起眼睛,观察圣里多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等待着最完美的时机。像是猜到圣徒失去了神圣的魔力,刺客挑衅地笑了笑:“朝我释放圣光啊,圣徒大人。”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涌上圣里多心头。他抑制着内心的恐慌,竭力稳住声音,“若是为了金钱,或许……” 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不能让信徒知晓他的虚伪,更不能承受教会的审判和女神之名的放逐。
“钱?”
刺客低低地笑了,一个翻身后跳跃上书架顶端,占据了有利地形。那笑意里透着少年尚未完全磨灭的残酷与任性。他缓步逼近,宛如一头闯进圣地的黑豹。
那柄无形的、悬于他命运之上的利剑,终于,在此刻具象地降下。
“取你性命。女神是大型垃圾,而你,是她丢下的破布!”刺客的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轻蔑地俯视着圣里多,如同看着一只无力挣扎的困兽。“大喊救命吧,圣徒。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徒有虚名、没有一星半点神圣之力的废物。”
谅你也不敢喊人!刺客如此想。
圣里多没有说什么,以他在阿尔特里亚正规军数年的经验,他迅速判断出刺客的藏匿方位,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话音未落,刺客从暗处掠出,一刀划向圣里多面颊。他借势从书架的暗处移动到房间的香炉旁,说道:
“你比我想得难杀。”
罪孽深重的人啊……
看着这年轻刺客眼中的戾气与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圣里多心中竟泛起一丝悲悯:又一个被黑暗吞噬的灵魂。他低声呢喃,像是风中燃烧的香烛:
“女神在上,请你停手吧!”
“真吵。”
刺客的声音低沉得像坟墓深处的风。他猛然抬脚,将香炉狠狠踹翻在地。沉重的金属炉轰然倒地,乳香与灰烬混杂。霎时间,颓废与混乱的气息在整个房间弥漫。他撕碎的不仅仅是香炉,更是圣里多坚守的信仰。
二人的距离,此刻已不足两米。他右手袖中的机关一弹,一把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弹刀便骤然弹出,抵在了圣里多的喉咙上。
“照照镜子吧,白痴。女神已死!”
“停下杀戮,别再徒增你的罪,放过你自己……”
似乎已经毫无退路,圣里多依旧在低声祷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却仍在残破神殿里虔诚祈祷的神官。他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没有把风之刻印当成挡箭牌。
这时,刺客望着圣徒脸上近乎愚蠢的悲悯,心中涌起的厌恶已然难以抑制。他狞笑着,用几秒钟的时间思索待会要在圣徒的背上留下怎样的字句——是侮辱性的称谓,还是刺客行会的标记?他狂笑着将弹刀挥向圣里多,仿佛要彻底摧毁他虚伪的信仰。
“哈哈哈!真是个传闻一样奇怪的家伙!就让我来看看,一个失去圣力的圣徒,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塔瓦基·阿尔格斯!”
低哑而急促的咒语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下一瞬,一道苍白刺目的雷光骤然降临,精准击中了刺客的右肩。
“呃!”
刺客的刀锋微微一顿,紫眸里闪过一瞬间难以辨别的神色——怜悯?讥讽?或者只是单纯的困惑。
他发出一声闷哼,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令他站不稳。而圣里多,也在雷魔法的反噬下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向门口退去。
刺客死死地按着被雷打伤的肩膀,一双紫色的眼眸阴冷地盯着圣徒狼狈的身影。
“哈……竟然还有这种手段,真不愧是教会亲自驯养的怪物,”他声音嘶哑而低沉,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和莫名的兴味。
他俯下身,看着手中焦黑的袖口,眼神闪烁不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说道,“比起杀了你,不如带走你更有趣……”
就在圣里多努力平复呼吸之际,刺客忽然俯身逼近,指尖如电般探向他的左袖, 偷走了风之刻印。
刺客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石板,目光沉冷如夜。他举起破魔之刃,轻轻贴在石板表面,仿佛在打量一件残次的圣物。
“这就是你拼死守护的玩意?”
他嗤笑一声,旋即手腕一翻,刀刃便带着决绝之势猛然落下。
“——不!”
“太晚了。”
破魔之刃无情地划过封印符文的中心,金色的符文像断裂的光脉般迅速消散,石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随即便彻底碎裂成一片片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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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缝隙之家。
白色的空间,仿佛没有来源也没有尽头,像一个遗忘了自我的梦境。大理石柱一根根笔直地向上延伸,既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艾莉站在庭院的中央,她的右手在空中缓缓移动,划出一道无形的轨迹。然而那并非是一条线,而是一段被抹去的时间。突然,她的额角传来一阵钝痛,风之刻印在她体内的回响骤然断裂。
她停了下来,似乎寻回了某种模糊的记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她皱着眉头,缓缓地闭上眼睛……又睁开。
“风神的封印……被破坏了?”
这一刻,她仿佛听见了风的呜咽。艾莉的意识逐渐游离于缝隙之家这片无尽的白色空间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抽象,时间和空间在此失去了意义。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漂浮,几乎要脱离自我意识,彻底融入这个纯白的世界。
突然之间,她的眼前浮现出一片朦胧的白色轮廓,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上。紧接着,那座小山般庞大的轮廓开始缓缓变化、扭曲——
那是什么?是鱼?还是船?或许,是船……一艘来自于阿尔卡迪亚之外的巨船。
破碎的记忆如凌乱的拼图般,拼凑出一个又一个难以言说的恐惧。
但是——多么美丽多么洁白无瑕的船……亲密无间的,统一的,不分你我和彼此的。
为什么不呢?
又是极其突然的,艾莉觉得她必须到这艘船上去,准确地说,是回去。和她的血亲们——艾利欧,艾丽,艾利斯,一起,回去。
似乎,她应该早就这么做。因为她听到了呼唤。
似乎,她看到了……一个比白船小一些,但仍然有几人高度的绿色生物。那生物一直围绕着巨船欢快地玩耍,它呼啸着、旋转着,轻盈而迅捷,像一个无忧无虑孩童的幽灵……一支内在刻满邪典的风向标。高呼着绝对的自由。
艾莉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船上的某个东西——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睛。
只是,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睛……
那只眼睛,似乎正在凝视着她,就好像她在凝视着世界之外的自己。
当艾莉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的幻象都已经消失了。
可那真的只是幻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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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风之刻印破碎的那一刹那,圣里多仿佛看见了支撑自己信仰的基石在眼前彻底崩塌。他无力地跪倒在地,眼神空洞而茫然。而刺客,却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他将破魔之刃收回腰间的皮袋,旋即发出一阵肆意的狂笑:
“哈哈——这才像是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圣徒!”
此时,圣殿之外骤然响起了铁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显然是守卫们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正迅速赶来。刺客咂了咂嘴,不再恋战。他猛地冲到圣里多身前,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手腕,然后熟练地取出一张紫黑色的传送卷轴。一道紫黑色的魔法阵骤然张开。
圣里多尚未来得及挣扎,一股蛮横的力量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整个人撕扯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紫黑色的旋涡吞噬了一切,房间里,只留下一地散落的金发,和一炉尚有余温的残香,静静地漂浮在无声的空气中。
黑夜时而降临,时而退去;若能饮下晨曦的迷雾,也许会甘之如饴。而对于圣里多而言,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他的信仰,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