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圣里多失踪后数日,依莉希恩冒险团据点附近。
看似平凡无奇的一天,仿佛一切如常。
但对拉尔夫来说,这样的日子却是最难熬的。
他刚刚连着坐了两天两夜的海上列车,从始发站西海岸港口,一直到终点站——伊莉希恩城。为了省钱,拉尔夫买的是最便宜的次等座,出发前他仅仅吃了几块饼干。
这是一趟48小时以上的慢车。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座位上睡过去的。车厢里虽然有冷气,但通风很差,座位上也有陈年的汗与体味,令人恶心又昏沉。
“卡贝卡贝!有新的工作消息,请注意查收!距离本项目的交付日期还有五天,请注意!”
拉尔夫口袋里的便携式小机器人卡本桥,忘记调整成静音模式。
“啥动静这是?”
旁边座位的人被吵醒,肘击了拉尔夫的腰侧一记。
“呃啊——不好意思!”
拉尔夫吃痛地喊了一声道歉!完全没还手。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列车抵达了终点,随着报站提示音的响起和结束,拉尔夫下了车,困乏地走向他的“归属地”。
如果每个人必须在这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那拉尔夫扮演的角色无疑是悲哀的。在世间的纷繁中,拉尔夫沉溺于精神的麻痹,逐渐迷失在混沌的意识里。最近,他甚至连最基础的通讯电源排布都画不出来,而手头积压的机器人电路设计委托更是让他一筹莫展——根本找不到接手的人。
生活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拉尔夫的大脑好像缺了一块。思考是奢侈品,生活中的顺利也是奢望。
他离开了冒险团,一个人过得好辛苦,这是他自找的吗?
曾经纯粹的热情与投入,被紧张与失调一点点磨蚀殆尽,如今只剩空虚。他以为只要好好工作就不过上好日子,多么可笑的想法!
所谓的好日子,坏日子,听上去多么虚妄啊。时代洪流之下,他不过是一粒尘埃。
尽管他的大脑正在竭力把这一切压缩成一场错觉,而总有一日,匮乏感和无力感会将他充满。
直到,他那努力维系的,名为日常的边界不复存在。
直到,他成为那不可见高墙内的囚徒。
直到,他全然不能掌控自身那如废旧电器,被更新迭代的命运。
拉尔夫·佩雷兹莱特,平凡的机械师,落魄的冒险家。他曾试图离开冒险团,却在外面混得一塌糊涂。
今天,他再次徘徊在那熟悉的驻地外。风中,摇晃的招牌仿佛在嘲弄他的失败。
白色的阳光斜照在门牌旁的金属邮箱上,刺眼得令人手足无措。
他曾经向往的地方确实是这里,但时间在变,人也在变。
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呢?好像,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啊,这该死的日子!他现在的生活没有名为休息的暂停键,只能在无力的状态下快进——是如此毫无成就,又如此虚度的人生。
拉尔夫惧怕地看着门牌,像一条即将无人领养而被安乐死的狗。他脑中的思绪起伏不定,像紊乱的无线电,又好像陡峭的山峦,更别提去面对门后的责骂。但同时,他又在期待。于是,他狼狈而荒唐地在门口转了几圈,十分神志不清地打了好几个哈欠。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正在院子里浇花的艾蜜莉。她一如既往温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诶……拉尔夫?你居然——”
艾蜜莉惊讶道,眼里出现看见美好事物失而复得的,惊喜的光芒。
“嗨,她们把你留在这里了吗?”
拉尔夫打招呼的声音低低的。他头戴一顶插着蓝色羽毛的宽檐牛仔帽,黑色细绳腰带已有些毛糙,一双金边长筒军靴稍稍褪色,棕黑的眼睛微微涣散。虽然沮丧而萎靡,但大体没有太邋遢,他的头发简单地打理成背头,在末端扎起了短马尾。
他已经尽力打扮得体,也尽力让所有难堪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好像这么做能掩盖他那不堪的内在。
拉尔夫侧过头,惊讶地注意到,总是杂乱的花园已经被艾蜜莉修整得稍显得体。记忆中,他也曾和艾蜜莉一起尝试整理这片花园,但总是笨手笨脚,不是浇水过多,就是把花苗弄断。
草坪像刚被修剪整齐的猎犬毛发,虽然不精致,倒是比先前顺眼多了。几处新栽的橙色玫瑰静静绽放,整个院子就像一篇被修改过的日记。
“不,我自己留下的。”
艾蜜莉这时候注意到,拉尔夫的身形比上次见面更加瘦削,好像一根干瘪的木头般。
“哦,你还是那么懂事,总是为冒险团付出很多,露希耶一直打压你……你也能忍吗?哎…”
更大的舞台,更好的未来,更广阔的人生,这些都是团长亲口许诺的。然而,却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出了错,而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拉尔夫揉着眼睛,连连叹气。
截至此时此刻,拉尔夫的人生并没有真的变好,而一直以来,露希耶——纯粹是出于义务在“照顾”他。因为拉尔夫太过于蠢笨,总犯低级错误,太拖后腿,在团队里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论战力,远不如艾格尼丝魔导器。
论智慧,他时常弄混毒药和治疗药水。
论交际,他的人际关系也是一团糟,和谁都交浅言深。
所以,露希耶对吊车尾拉尔夫的厌恶,也与日俱增。
“毕竟她是我们的家主大人……说来,你去哪里了呀?大家都很担心你!前不久我跟绯亚和沫沫可还提起你呢!”
艾蜜莉是极少数不嫌弃拉尔夫的人,她的笑容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干净得让他有些刺眼。
然而对于拉尔夫而言,他感到这样的热情是一种近乎愚蠢的危险——纯洁得那么容易被玷污。
和团员们共患难见真情,却总是目中无人又蛮横自大——那样的人,真的能被称为家主吗?拉尔夫无奈至极地想着,他的脑海中闪过被露希耶当众斥责连治疗药水都分不清的画面。
不行,不能再想她的事了。
作为对比,此时纯真的艾蜜莉更是在拉尔夫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感到自己要守护这份纯洁,没错,他有这个义务。
如果团长把所有人的真心都辜负了一遍,如果有一天团里的其他人都变了,至少还有他不会辜负艾蜜莉。
艾蜜莉的声音依旧柔和,拉尔夫却从中听出了她同作为团内被欺负的,边缘人的无奈。
“……对不起,不告而别了。”
拉尔夫低着头,手指轻轻蹭着鼻尖,他不敢看艾蜜莉的眼睛。当艾蜜莉说到家主这个词的时候,他僵硬地侧过脸去,那微颤的肩膀流露出忧郁和胆怯,像一只患上创伤后遗症的狗。
团长,团长,团长,这个词在拉尔夫的脑海里翻滚着,反复出现。
露希耶,还好露希耶不在!不然又要被骂得狗血喷头。
“不用对我道歉啦…但是要和大家道歉哦?打个电话,报平安吧?”
艾蜜莉微微一笑,手中的水壶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线。
拉尔夫想起他过去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场景,好像他的家人以前也这么做过,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家的花园是什么样子了,于是心中满是唏嘘。
艾蜜莉把水壶放到墙角,然后回到拉尔夫的身边。
“电话?打给团长又要挨骂吧……我回来的事你想说就说,但晚点,等我走了以后,好吗?”
话说得轻松,但两人都知道,拉尔夫只是拿“骂”来掩饰心虚。团长那低气压的表情,就像沉重的铁锤悬在头顶。光是想一想就觉得难捱。
“嗯,那我晚点再和她们说。拉尔夫你这次都走了好几个月,以后,是不是也会…”
频繁地失联,甚至销声匿迹,再也不回来呢?艾蜜莉即使止住了自己想说下去的念头,眼里的担忧更深了一分。她时常希望与坏预感相反的结果,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艾蜜莉……我,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一直待在团里被骂了,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压力好大,我很累,真的很累!希望团长她能理解……不,她怎么都理解不了吧。都是我自作自受…”
拉尔夫烦闷地抓了抓头发,疲惫与挫败如阴云般笼罩着他的眼眸,他感觉自己正在逐渐被现实吞噬。就算苟延残喘着勉强完成了一个个委托,在那之后还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要忙活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永远,永远,永远也看不到头…
除非我死了。不!我才不想死!我还年轻,别说接吻,我连女生的手都没牵过!更深层次的这样那样的事情更是没有过!比起这些应该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在等着我吧!?如果有那种超级漂亮又厉害的大姐姐,不对不对那类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啊——艾蜜莉这样乖巧善良的女孩子,明明在安慰我,该死的我却在想这些!总之,希望我的人生还很长,艾蜜莉也要幸福!
拉尔夫的思绪乱成一锅粥。他想到死亡,又猛地摇头,他还没牵过女孩子的手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艾蜜莉身上,她真好,自己怎么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感到脸颊发烫,猛地低下头去。
“欸——”艾蜜莉注意到了他的窘迫,轻声问道,“所以你逃走了?”
“嗯——所以我逃走了,用我自己的方式。”
说到这里,拉尔夫超用力地摇了摇头,冷静了不少,表情也黯淡了。他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试图掩饰内心的狼狈。然而,不安根本无法掩盖。
“…如果这是拉尔夫的选择的话,我支持你。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找到了能让你全身心投入、感到快乐的事,我会一直在心里替你加油的,就算你真的再也不回来。所以在梦想实现之前,还不可以输给现实哦?”
艾蜜莉的鼓励让拉尔夫心里暖暖的,也让他更加愧疚,一事无成的他,配得上这样的祝福吗?他在盘算他那微薄的薪水该怎么撑到下个月!
“是啊,至少现在还不是认输的时候,如果大路走不通,那就走人迹罕至的小路~说不定行得通?”
拉尔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那么苦涩。只是他明白,如果留在这里,等着他的无疑是一秒接着另一秒的煎熬。可离开后的日子,不也是同样的煎熬吗?
……或许,外面的世界会有不一样的可能?
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再试试吧。
“说不定行得通哦!”
艾蜜莉的声音充满了希望,想要驱散笼罩在两人心头的阴霾。
“行得通吗…大概吧。”
拉尔夫·佩雷兹莱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待机的卡本桥机器人,他拿出来,正准备通讯——动作却停住了。
一瞬间的犹豫后,他终究没有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默默把它塞了回去。
“……那你的未来要怎么办?”
艾蜜莉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我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的。我每次想要离开时,心底总有一种力量拽着我,还有好多责备的声音在耳边……好累啊。”
拉尔夫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像一台损耗严重的收音机。不过他已经想好往哪里逃了。
艾蜜莉的目光忽然被拉尔夫手中那枚决策币吸引——一枚瓶盖大小,印着赫顿玛尔(Hendon Myre)的大写字母H。她认出来,那是前些年阿拉德军队特制的金币,她好奇地歪了歪头,在心里猜想着:拉尔夫其实很想回家——回到阿拉德。
“这个多少钱?”
艾蜜莉突然问道,打破了沉寂。
“这个啊,能换几个铜板就不错了,看有没有人需要咯。大概在售卖当天才知道。”
拉尔夫看着那枚决策币苦笑着回答,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边缘,试图从中寻找某种答案。他相信这枚有着特殊意义的金币能带来好运。
所以,这是他不肯变卖的念想。
拉尔夫太穷了,最穷的时候甚至买不起面包,只能靠稀得没有几粒米的粥充饥。不知道这一顿吃还是不吃的时候,拉尔夫就会抛硬币让女神决定。
脱离了这个集体,下一个集体就会更好吗?下一个集体,又在哪里呢?
还是说,根本不需要集体?
“嗯~那怎么样才能当上天才呢?”
艾蜜莉眨了眨眼,带着一丝好奇和一丝期盼,说了个双关语的冷笑话。
“方式有很多吧……可能是天赋,也可能是努力和坚持。说不定啊,换个发色就能转运了…所谓的改头换面!”
拉尔夫耸了耸肩,一边使劲摇头驱散困意,一边自嘲。仅仅是外部的改变还远不够。
就算刻意改变发色和穿搭风格,努力变得令别人喜欢,他的内在依旧自卑而不安。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无聊。不过能像现在这样和艾蜜莉对话,简直像一场梦。
以后,可能很少,甚至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他想。
“说来,团里最近来了个叫阿莱克的忍者。”
艾蜜莉忽然想起了什么,像是刻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等着拉尔夫接上她的话。
“团长一向讨厌这类职业,多半是看上那家伙的实力了吧……还真是现实呢。”
拉尔夫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
艾蜜莉叹了口气:
“我想大概不是这个原因,阿莱克能入队,应该是命运的安排吧。不过,拉尔夫,你真的要走吗?团里总是进新人走老人,感觉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走了之后,会不会也像凡尔赛提斯和库洛那样…石沉大海?”
凡尔赛提斯,库洛……一位是弹药专家,另一位是枪炮师……拉尔夫的思绪一截一截,已经不太记得这两人的样貌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揉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我会闯出一番事业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对我刮目相看!”
凡尔赛提斯曾这样说过,然而几年过去了,他们石沉大海。拉尔夫不想重蹈覆辙,他想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但是,这里不适合他。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离开这里。”
无论如何,拉尔夫都觉得这个集体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所以,换一个舞台吧?换上属于他自己的,自由的舞台。
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话说回来,”拉尔夫想让压抑感不那么重,于是转移了话题,“那个阿莱克会修通讯器吗?”
艾蜜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声清泉一般暂时冲刷了拉尔夫心中的阴霾。
“哈哈,拉尔夫还是对那些设备视若己出!果然没有变呢。阿莱克更擅长战斗,我猜他对机械大概一窍不通吧?”
“好可惜!我这么一走,仓库里那些废旧的通讯器,恐怕再也修不好了。”
拉尔夫说着,叹了口气,那语气像是小诊所的医生在可怜一帮无人收留的老弱病患。
“或许,你可以试着跟团长谈谈?”
艾蜜莉不确定地提议道。
“和她谈话…我会崩溃,”拉尔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顿了顿,接着眼神复杂地看向艾蜜莉,“露希耶的脾气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会的哦,你也一定要好好的,要尽量按时吃饭哦?”
艾蜜莉笑着点了点头。
“嗯嗯,那我尽量吧。”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午后的太阳将院子染上一层暖金色。拉尔夫知道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该走了,团长不在,在她回来之前我可能真的会赖在这里。”
拉尔夫说道。
“那…就赖在这里吧?只是几天的话应该没关系!短时间内她们应该不回来。刚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艾蜜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比了个耶的手势。
“嗯——聊什么?”
“可以到我家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聊聊人生规划什么的?我邀请你来,可以吗?”
她扬起手挥了两下,小声而羞怯地邀请了拉尔夫。
“诶———诶???等等,到你家?!”
“你好久没吃到我家做的红糖司康饼了,对吗?刚好今天我爸爸和妈妈去朋友家做客,要晚些回来…”
“嗯,这倒也是!其实我好饿,好久没吃过像样的饭了!!谢谢你!!”
艾蜜莉的话一下勾起了拉尔夫上次吃司康饼的回忆,小麦面粉烘焙后扎实的口感,丝丝的甜味配上红茶刚刚好,是拉尔夫觉得无可挑剔的程度。自然地,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的拉尔夫像看到肉骨头的狗一样点点头,由衷地想:天下居然真的有,免费的下午茶…有朋友真是太好了!
对现状的不满足感,是别离的种子。
就这样,二人走向艾蜜莉家,他们如同两只试图挣脱蛛网的蝴蝶,此刻的命运也悄然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