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艾蜜莉那句带着些许羞涩的邀请,拉尔夫的脑袋当机了一下,好在他很快回了神。
几个月前在艾蜜莉家里吃过司康饼的记忆,再次浮现,仿佛甜味依旧停留在舌尖。
已经饿得快走不动路了……这下终于有饭吃了!好耶!拉尔夫想。
拉尔夫笨拙地点了点头,应道:
“好的,艾蜜莉,辛苦你带路了。”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的轻松。
艾蜜莉家比拉尔夫记忆里的更加温馨,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照亮了门前一小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圃。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草味,家具摆放得整齐别致。拉尔夫有些手足无措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请坐吧,我去泡茶。”
艾蜜莉指了指沙发,转身走进厨房。
拉尔夫在干净柔软的沙发边沿坐下,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待客桌上摆放的一束橙色蔷薇上,它们像艾蜜莉那般简单而纯粹,而他却沾染了生活的泥泞。
这才是家的样子啊……拉尔夫在心里感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个乱糟糟的住处。思绪也随之飘远,飘回了那个离别多年的家乡小镇。
不知道那里如今变了多少?或许街道已经扩建,老房子也修缮了……甚至,可能会建起大城市那样的喷泉广场?
……家里的日子应该也变好了吧?毕竟爸妈总说等我回去……拉尔夫正胡思乱想着,厨房里传来的香甜气息打断了他的思绪。
艾蜜莉端着一只托盘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骨瓷茶壶和两只杯子,还有一大盘刚出炉的红糖司康饼,浓郁的甜香满溢整个客厅。
“哇哦!!”
拉尔夫的眼睛亮了,接过艾蜜莉递来的司康饼,顾不上烫,就着热气咬了一大口。外酥里软的口感和枫糖的甜香,还有面粉烘焙后的扎实感,唤起他味蕾深处的记忆。
“谢谢你,艾蜜莉,这真的……太好吃了。”
拉尔夫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眶有些发热。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既有温度又有心意的食物了。
过去几个月,他的餐食不是廉价的油炸食品,就是几块干硬的饼干,或是应付的速食罐头。
艾蜜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下,然后倒上红茶。
“慢慢吃,还有很多。”她怜惜地轻声说,“你比上次见面瘦了好多,看起来真的很累。”
拉尔夫噎了一下,放下吃到一半的司康饼,苦笑道:
“…生——活就是这样,得想办法独当一面。”
他端起茶杯,呡了一口红茶。茶香中和了甜腻的司康饼味,也安抚了他的不安。
“你之前说想聊聊人生规划?”
拉尔夫试图将话题引向艾蜜莉之前提起的“正事”,也许是想劝他回心转意?
艾蜜莉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奇特的涟漪:
“嗯,是的。不过,在你告诉我你的规划之前,我想先听听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拉尔夫沉默了。那些日子里的疲惫和无尽的自我否定就像干枯的河床,连一丝能滋养信心的水汽都没有,只余下满目的龟裂与沙尘。
“我在外面接委托,”他低声说,目光落在手中的茶杯上,“一直。为了能独立不再依靠我们团,我接了一些简易制式机器人改造的活,但…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就在我正准备画通讯电源排布图的时候,那些线条在我面前扭曲,变成一团打结的线。我连最简单的通讯器都修不好!更别提复杂的了。”
他感到喉咙发紧,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很多委托被我半途而废,就算勉勉强强做完了一部分,积压的也根本找不到人接手,违约金又是一大笔钱。我甚至怀疑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只能…当个废物。”
艾蜜莉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丝毫鄙夷或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拉尔夫,眼神中充满了理解和同情。
“也许你只是需要一个不同的环境,”艾蜜莉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或者——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不,我不能再麻烦他们,大家……都很忙。”拉尔夫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而且,露希耶总说我笨手笨脚,一无是处。”
“拉尔夫。”艾蜜莉的语气变得坚定,“我想,露希耶有她的看法,但那不代表全部。”
“我觉得机械是有生命的…… 要是万物真的有灵,那电器设备、钢铁零件,应该也能算吧?”
拉尔夫说完就懊恼起来,暗自琢磨:这话也太怪了,艾蜜莉会不会觉得我脑子不正常啊?
听拉尔夫说完,艾蜜莉先是顿了顿,视线缓缓落在他不停颤抖的双手上,说道:
“你曾经熬夜帮我修过那个坏了的八音盒。修好后它的声音,比新买的还要动听…… 那时候的你眼里是闪着光的,我没忘哦。”
那个收录了女神四重奏片段的八音盒,是连露希耶都不知道的小秘密——艾蜜莉竟然还记得,拉尔夫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他沮丧地摇头,自嘲道,“我时常感觉自己已经……被世界抛弃了。”
“拉尔夫,”艾蜜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还没找到那个属于你的、能够让你发光的地方。”
拉尔夫将最后一口司康饼咽下,用温热的红茶顺了顺喉咙。胃里传来的踏实感,是久违的奢侈。他看着艾蜜莉,正想把话题引回那个沉重的人生规划上,却发现她的目光越过自己,望向了客厅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台老式的木质留声机,古旧的黄铜喇叭,像一位被遗忘的歌者。
“你看,”艾蜜莉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惆怅,“那是我祖母留下的东西。小时候,她最喜欢放那张《洛兰之森的小夜曲》给我听。可是它已经好几年不响了,我们家找过几个师傅,都说里面的零件太老,没法修理。几年前,有个师傅送了我们一套维修工具,现在都还留在我家呢。你——可以试试。”
拉尔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台留声机……是希曼·斯特拉系列的第21号改良型,结构精密但极度脆弱。
他的心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但,随即被一股无力感扑灭。
“我……”他下意识看向自己安静放在膝上的双手——那股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声音里满是挫败,“艾蜜莉,我现在……可能只会让它变得更糟。”
艾蜜莉没有反驳他的自我否定。她只是站起身,走到留声机旁。她回头看着拉尔夫,眼神里只有纯粹的信任。
“没关系的,拉尔夫。它几乎已经是最糟的样子了,反正大家都说修不好,不如试试看吧,”她打开了机箱盖,“我在想,如果有人能听懂它的语言,那个人一定是你。拉尔夫……愿意陪它聊聊吗?”
陪它聊聊,多么温柔的说法。
“我……试试吧。”
不是委托,只是朋友的请求,这让拉尔夫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他站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一股混合着旧木头、尘埃和冷凝机油的气味钻入鼻腔。这气味,曾是他最熟悉的。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机芯的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艾蜜莉搬了张小凳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一个耐心的守护者。
拉尔夫的指尖开始在那些精密的齿轮、弹簧和杠杆间游走。起初,他的动作是生涩的、试探性的,像在重学一门遗忘了很久的语言。他脑中那些混乱的、打结的线条似乎又在嘲笑他。
但渐渐地,他的手指不再颤抖,它们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拉尔夫一边思考一边修理,他能判断那根松弛的发条该上到几分紧,那片生涩的齿轮需要从哪个角度涂抹润滑脂,那个错位的调速器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轻柔复位。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他的手变得无比稳定,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充满了确定性。比起修理,更像是在唤醒。
就这样,数个小时过去了。
修理告一段落,当拉尔夫直起腰时,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澈、明亮。他从唱片架上抽出那张《洛兰之森的小夜曲》,小心翼翼地放上唱盘,然后,轻轻摇动了曲柄。
艾蜜莉屏住了呼吸。拉尔夫将唱针落下。
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后,并非死寂。一段悠扬而略带沙哑的钢琴旋律,像一条解冻的小溪,从黄铜喇叭中缓缓流淌出来。音质并不完美,带着岁月的痕迹,却无比真实而温暖。
那乐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也填满了拉尔夫心中那块空洞许久的地方。
艾蜜莉的眼眶红红的,用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说:
“太好啦拉尔夫!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这句肯定比任何报酬都珍贵。
拉尔夫缓缓转过头,看着艾蜜莉的笑颜,又看了看自己依旧沾着些许油污的手。一个念头如同一颗冲破冻土的种子,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萌发。
“艾蜜莉,”像是终于想明白了,拉尔夫开口道,“我想好了。我要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也许很小,很破,但我会修好每一个送到我手里的东西,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就像它一样。我不能再待在廉价旅馆里了,我需要一个能让我静下心来,和它们聊天的地方,或许,那才是更适合我的家。”
艾蜜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化作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拉尔夫也回以微笑,那是他几个月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然后,他才走向水池边,用肥皂仔细地洗净了手上的油污。
“那你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艾蜜莉一边问,一边为拉尔夫的决定而由衷地高兴。
深思熟虑后,拉尔夫说出了一个地名:
“斯考尔。那里是魔科学最发达的城市,包容性强,而且…… 离这里够远。不过在去之前,我想先回家一趟。”
“斯考尔……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呢。加油。”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艾蜜莉——藏着感激与告别的眼神,又扫过这间曾给过他温暖的屋子,才转身向外走去。
当拉尔夫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赫顿玛尔决策币,递给了艾蜜莉。
“这个给你,”随着帽檐上的蓝色羽毛随风轻轻摆动,他松快地笑着说道,“留个念吧。”
艾蜜莉接过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金属币,紧紧地握在手心。
拉尔夫又对她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步走进了夕阳的余晖中。
艾蜜莉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拉尔夫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在晚霞中闪着微光的金币,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许下了诺言:
“一路顺风,拉尔夫,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