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列车的汽笛声还残留在耳畔，拉尔夫踏上了阿拉德西海岸的土地。接着，疲乏的他又在车站坐上了换乘的巴士。
窗外，往昔的街景如一幅幅褪色的画卷，无声地在眼前展开又合拢。几经辗转，他终于嗅到了那片森林的气息——洛兰之森。他的家，就是森林边缘那个名为“银色村庄”的小镇。
银色村庄站到了，拉尔夫下了大巴车，走在林间的小径上，泥土与草木的芬芳一如往昔。夕阳穿过枝叶，远方镇中央那棵古老的银色大树，其巍峨的树冠，是他记忆中家乡的里程碑。
拉尔夫记得这条街。在他十一二岁时，天还未亮，他便骑着家中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在晨雾中穿行，一边扯着嗓子叫卖《赫顿玛尔日报》。邻居们会笑着接过报纸，顺手塞给他一些零星的钱币。
记忆，为眼前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他心跳加速，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拐角，脑内划过了一个个画面：首先是那个挂在院门旁的绿色邮箱，锈迹斑斑——那些承载着思念的信笺总是收纳于此。他甚至能预想指尖触碰铁皮时，那粗糙冰冷的质感。
接着他会推开那扇低矮的木栅栏门，门廊上挂着的风铃会发出清脆的欢迎声。爬满常春藤的窗台上，家里养的那几盆天竺葵应该开得正艳。
再接着透过窗户，也许能看到厨房里家人忙碌的身影，然后闻到晚餐的香气，甚至听到父亲那台老式收音机播报新闻的声音。
自从参军以来……已经好几年没见了，爸妈会期待我的到来吗？也许连家里的布置都换过了，那样的话也不错。
拉尔夫一边走，一边欣喜地想。
走着走着，一间老式的电话亭坐落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口，他的家就在电话亭旁边——拉尔夫走到那里的时候，心头一沉。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震撼——没有绿色的邮箱，没有低矮的木栅栏，没有爬满常春藤的窗台，更没有挂着风铃的门廊…… 关于他的家，和家人的一切痕迹，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荡荡、长着些许杂草的土地。
拉尔夫难受地捂住双眼，不敢相信这一切。记忆中那个温暖而鲜活的家，被一种粗暴而彻底的虚无所取代。美好的愿景像一面镜子，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碎成一片。
他愣在原地，想触碰记忆中的门把手，却什么也没碰到。
接下来，他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了脚边的泥土里。
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拨开尘土，那是一枚被踩碎的、他母亲最喜欢的铃兰胸针。花瓣已经残破不全，但那熟悉的蓝色珐琅在暮色中依旧闪耀。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领到薪水时，买给母亲的礼物。
一个在书信中仿佛不经意的承诺，一个由无数温暖细节构筑起的家，一个他一路反复回想和期待的梦。如今，只剩这碎片。
“你是拉尔夫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拉尔夫回过头，一位提着篮子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是住在他家周围的邻居。不过，拉尔夫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你好…夫人，”拉尔夫颤抖着手把碎片收到腰袋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认识我吗？”
“当然。”妇人走近了些，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不过……你家，搬走好几年了啊。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一夜之间就空了。镇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好几年？！”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不可能！我……我去年还收到了他们的信！”
妇人看着他震惊不已的脸，叹了口气：
“那恐怕是你记错了。他们离开，至少有两三个年头了。真是令人难过。”
骗人的吧？
更深的混乱与恐惧席卷了拉尔夫，一时间，他根本抬不起头。信里一笔一划的承诺，怎么可能是几年前的幻觉？如果邻居说的是真的，那封信究竟是什么？难道……
比起被抛弃，一个更冰冷的、带着阴谋气息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熟悉的自卑感如翻涌的浪潮，大概是又被讨厌了，都怪自己太没用，拉尔夫如是想。命运只是用一封最后的信，给了他一个虚假的希望，和一场蹊跷的告别。
“真是令人难过啊。”
妇人又重复了一遍，匆匆离开了。
拉尔夫的手不自觉地攥紧。那句“等你回家，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的承诺，在他心底坍塌。他看着脚下这片空无一物的土地，再次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重建那一切，但所有的画面，好像都变成了从指缝间滑落的流沙。
“连家……也回不去了吗……”
他喃喃自语，泪水混着汗水与尘土，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在一种被命运玩弄的空洞感中，他缓缓站起身，满是失落。
他想到了依莉希恩冒险团，想回到那个曾经接纳过他的地方。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掐断了——算了吧，自己这副样子，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呢？
最终，拉尔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赫顿玛尔那间廉租房。
吱呀一声，他推开单人间的木门。这里的隔音很差，其他房间还很喧闹，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自私又毫无顾虑。狭小的房间里，陈旧的床单散发灰尘的气味。
他放下包，颓然地蹲在床沿，望着窗外血色的黄昏。回不去的家，回不去的冒险团。他猛地想起什么，像是被烫到一般，从腰包的夹层里翻出一张信封。
就是它——那封“最后”的家信。
他展开信纸，母亲的字迹，父亲的附言，以及信尾那个来自西海岸中心邮局的、日期清晰的邮戳……一切都真实得像一个笑话。
“去年……”他喃喃道，指尖抚过那个日期。如果邻居没有说谎，那么这封信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又或者，另有隐情。
夜色渐浓。拉尔夫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头。
他已经回不去依莉希恩，而斯考尔那魔科学之都的名字在他心底闪光，却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我……到底该去哪？我到底……还能做什么？”
拉尔夫把头埋进膝间，难过极了。
窗外的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在唱迷茫的旋律。他想起自己曾经修好的八音盒，想起艾蜜莉说过的话，想起红糖司康饼那短暂的、奢侈的甜美。
拉尔夫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可现实却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他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失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间简陋的房间，至少能成为他暂时的庇护所，一个得以喘息的角落。
迷茫如夜色般厚重。但在黑暗里，拉尔夫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他曾经修好的机械，是他曾被人信任的证明，是他存在过的印记。
就在这时，墙上那台老旧的映像管电视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闪烁几下后，一个色彩鲜艳的广告跳了出来——
“夏季时尚风暴来袭！体验末日后的新生美学！尽在贝尔马尔之星！潮流转运，从‘头’开始！上百款魔法美瞳、炫彩染发膏，五折起！无论什么风格，你都可以成为全新的自己！”
画面里色彩鲜艳的商品和模特，搭配了活力满满的解说声，拉尔夫眨了眨眼睛，决定去碰碰运气。
第二天，拉尔夫在街上闲逛，沉浸在失落中，他路过了一块公告牌，目光无意间扫过——
【风之刻印失窃，阿尔特里亚首席圣徒圣里多被列为通缉犯。】
“风之刻印”这四个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涟漪。
拉尔夫深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未因他的悲伤而停转。圣徒会被通缉，神器会被盗走，宏大的史诗依旧在远方上演。
公告牌旁，几个衣着鲜亮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与此相关的八卦——他们身上那种过剩的生命力像灼热的火焰，拉尔夫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路过一家商店的橱窗，无意间瞥见了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样子：干枯毛躁的头发，黯淡无光的眼神，身上是沾着尘土的旧衣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丧的气息。
拉尔夫想起了昨晚的广告。于是，他拐进街角，走进了那家新开的综合商店——“贝尔马尔之星”。这家店人头攒动，挤满了追求新潮的年轻人，他们热衷于购买那些能增进魔力的时尚用品。
店里最畅销的，是白色染发剂加红色美瞳的“吸血鬼风格组合套装”，放眼望去，能看到不少人就打扮成那样——吸血鬼战士，吸血鬼法师，吸血鬼诗人。
虽然只是装扮，万圣节仿佛提前了。
货架上一款闪着光的限量版染发膏引起拉尔夫的注意——如同太阳般耀眼的金色。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价签，打折后刚好是他勉强能承受的价格。
拉尔夫停下脚步，手指在精美的包装上反复摩挲，一个念头出现在他心底：换一个造型，或许……就能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
为了这份与众不同，他甚至耐心地从上午排队到下午，才终于买到了每人限购两管的染发膏。他还挑了一副碧色的魔法美瞳，一件款式叛逆的暖红色连体衣。
回到住所，他先用那金色的染膏，为自己染上新发色，戴上美瞳，换上新衣服。
他站在镜子前，摸了摸染成金色的头发，一种久违的悸动浮上心头。镜中那明亮的色彩，的确驱散了部分的阴霾。
然而，在那双已经改变颜色的瞳孔深处，依旧藏着难以消解的哀伤。
这身崭新的衣装，似乎真的能给予他扮演一个不再迷茫的角色的勇气。
他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