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
也不是谁都愿意遭受苦难的。
若那天是下雨天，怀念的味道会顷刻间充斥了鼻腔。
但小女孩已经很久没闻到那个味道了。
怀念吗？
当然，曾经讨厌的雨变得亲切。
原先热爱的晚霞竟是令人厌恶。
啊······
所以那悠悠白白的天空啊。
你什么时候才能再下一场久违的瓢泼大雨呢？
学堂中，女孩儿小心翼翼地举手。
她如此问道。
雨还会下吗？
那位面色憔悴，仿佛枯草的先生沉吟了很久，摇了摇头，他无法回答女孩儿的问题，因为他的心中也有这个疑问。
“不知道。”
若女孩儿问他人生该多好啊。
常常有学生问他：
“先生，怎样才能自由自在？”
先生觉得自己活得很自在，但他总是回答：
“谁说得准呢？谁说了算呢？”
现在不同了。
先生无比清楚地得到了一个答案。
活着。
对，这是他的思考。
用力地活着。
尽力地活着。
当面对绝望时，把希望埋藏在心底。
当无以为继时，再把希望偷偷地挖出来，看到希望的一个角。
先生或许可以这么宽慰瞪着大眼睛的女孩。
他所需要付出的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良心。
他没有。
他还是回答了不知道。
活着啊······
活下去变成了奢望，又是谁的错呢？
老天不下雨？
农田逢大旱？
若是一切天注定，那天又为何要让他们遭受劫难呢？
问题太多。
女孩儿的疑惑得不到解决。
但她还是乖乖坐好，沉默。
再怎么提问也是得不到解答的了，女孩儿看向先生。
啊，说来她都没注意到先生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得灰白，身子变得佝偻了很多。
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如今只剩下苦涩，见不到温柔，见不到亲切，所以老师也遭受了很多事情吗？
不好。
脑袋瓜里又多了个问题。
但女孩儿把心事都藏好了，却也无心听课。
肚子很饿，今天喝了点水。
但母亲说很快水也要没了。
那她要多多忍耐，至少要让弟弟妹妹们都喝到。
······
墓碑是一种纪念。
纪念过世的人，纪念曾经的事。
铭刻着铭文的是墓碑。
小土丘也可以是墓碑。
在村外稍远处的小山头上，在寸草不生的干枯大地上，连刨一个土坑也仿佛成了奢望。
但女孩儿还是刨了个坑，她的手通红，受了不少擦伤，还流了血。
她想哭，但水很珍贵，眼泪都不能随便流。
弟弟死了。
饿死的，家里实在没粮了，山穷水尽。
噩耗砸得她晕头转向。
“弟弟会什么会死呢？”
女孩儿看着无奈的哥哥姐姐，悲痛的父母，以及痛哭的妹妹。
她好像知道了。
弟弟一直把为数不多的吃的给妹妹，总说自己很瘦，够吃了。
难怪。
妹妹还小，不懂谎话。
“哥！”
啊，对于妹妹而言大概尤其不能接受吧。
对啊，女孩儿也不接受。
于是她向父母伸出了较弱的双臂，父母面色发苦，但还是把瘦得不像话的男孩儿给了她。
他们知道女孩儿有个秘密，那里安葬着所有死于旱灾的孩子。
邻家的。
流浪的。
如今终于也轮到自己家了。
“别累着自己。”
母亲疲惫的声音传入了女孩儿的耳朵，哥哥姐姐伸出手，似是想抓住女孩儿的背影，但他们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触碰到她的衣角，总归是幽幽地落下了。
“去吧。”
父亲揉了揉女孩儿的脑袋。
······
女孩儿没想到会有人找到她的秘密地点。
是学堂里的先生，他好像也很惊讶会在这里见到女孩儿，皱着眉才想训话。
女孩儿把几乎被皮与血布满的手伸给先生看。
先生瞬间理解了一切，瞪大的眼中满是诧异。
但先生很快调整好了心情，他的手一直背在身后，此刻女孩儿终于瞧见他握着的花束。
原来还能采到花吗？在大旱的时候，居然还能见到鲜花啊。
“这不是花。”
先生许是觉察到女孩儿的疑惑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一点小法术。”
“哇。”
“我的修为很浅，这会儿用光了。”
凝聚出一朵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脑袋感觉一阵阵空虚疼痛。
先生缓缓地坐下了，他的视线与她一般高了。
“你做的？”
先生没看着她，但她知道先生在问她。
“对。”
“真辛苦，累了吗？”
“没有。”
“我猜······这里有你的亲人。”
先生很敏锐，他的视线在崭新的土丘那停留了很久，不曾移开。
“今早有点狼狈，让你看到我的难堪了。”
先生叹了口气。
到处都在发生死亡，到处都是哀嚎。
起初会感到恐惧。
之后便会是无奈。
可是当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时，先生惊讶地发现本应惧怕而胆战的心变得麻木不仁，于是他久违地感到了恐慌。
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
恐慌的他离了家，却碰巧来到女孩儿的秘密地点。
“你愿意听听我难堪的原因吗？”
与年龄无关，成年人也需要一个避风港来停泊即将被风浪掀翻的小舟。
倾吐的对象是谁也无所谓，只需要有谁愿意听。
“听的。”
女孩儿的声音弱弱的。
她答应了他。
“我的孩子死了，在睡梦中走了。
我要他坚持下去，一旦闭了眼就再也没睁开的可能。
可他还是睡了，真的没能再醒过来。
我用火焰亲手把孩子的尸骨焚灭了。”
先生的语调突兀地升高，女孩儿被吓了一跳，匆匆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先生愤怒而惊恐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何会用火，但我也明白这不过是我的逃避而已。
唉······我记得你姓白，白翠鬟对吧？我记性还不差。
你问我，雨还会下吗······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不愿意回答一个谎言。
但是，好孩子，请你记住。
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
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困难，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女孩儿傻傻呆呆地点了点头，她可能听懂了，但更大概率是她还太小，不懂。
谁能在如此幼小的时候体悟到生命的沉重呢？
或许有的吧。
但至少不是女孩儿，她不懂。
先生把花束放下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花束脱离了掌控，化作妖气弥漫于苍天之中，土丘前再也没有任何的色彩。
“听说救济粮要来了。”
最后的最后，先生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
他的笑容变得牵强而淡然。
“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女孩儿目送先生离去，她还是停留在原地。
要活着啊。
那么简单的话，为何会听起来如此艰难呢？
她还是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