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死了。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某天早晨,来往的过客看到他屋子的门窗飘摇。
过客本想好心提醒先生来着。
却看到屋内人影高悬,这才发现先生上吊自缢了。
学堂关门了。
女孩儿这些日子变得更空闲。
可闲下来又能做什么?
发呆?肚子饿得叫唤。
她没有再去看那些小土丘,没必要了。
先生。
她还记得自己与他的约定,先生分明要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可为什么他先食言了呢?怎么先生先放弃了希望呢?
“父亲。”
女孩儿抱着膝,她看向父亲。
“我不懂先生为什么要自缢。”
“生活太难。”
父亲面色复杂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父亲的大手很粗糙,磨得她原本干枯的发丝更为凌乱。
但不该是这样的,她记得父亲的手很暖。
而且不粗糙。
父亲算半个文化人。
活做的少。
却一辈子投身于乐曲音律中了。
父亲会弹琴,指尖不可避免地生了老茧,但也不粗糙呀。
厚实的触感只会令女孩儿觉得安心,父亲的大手便是她的港湾,温暖而沁人的港湾。
可惜港湾开始漏风,酷热无法压抑心中的微凉。
“难吗?”
女孩儿疑惑地问道。
“难。”
父亲艰难地回答她。
“那总要抱有希望,不是这样吗?”
这回轮到父亲一时语塞。
是啊。
本该抱有希望,但希望不曾来过。
父亲依旧只揉着她的脑袋不说话。
良久,他把那位教书育人的先生留下的信从兜里拿了出来。
“这是先生的信。”
父亲与先生有交情,女孩儿是知道的。
“你看吧。”
其实不该给她看的。
父亲或许有过后悔。
但后悔只存在了片刻,他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了,或许也到了接触尘世疾苦的时候,应当要看得清许多真相。
女孩儿接过信。
“白兄,若你见此信便知我已死。”
先生早早地预见了死亡。
“你劝我坚强,我也愿意坚强,可希望未至。
思来想去,与其再让我痛苦万分,倒不如求得一死,于我便是解脱。
如今我之亲朋尽殁,独留我一人在世。
这一走也无牵无挂了,忠孝也无关了。
只是······
我知白兄家中子女多,不可一走了之。
如今世道艰难,我唯一能说的便只有祝福,若劫难度过,务必书信一封。
九幽之下静候佳音,我却不愿再等下去了。”
字迹很工整。
先生还是女孩儿记忆中的先生。
他一心求死。
却也不愿让自己死得腌臜狼狈。
据说先生虽是自缢,其目依旧如炬,其身依旧浩然。
舌不吐,脖不长,双拳握,竟不得打开。
“先生······”
“继续往下看。”
女孩儿愣了愣,还是听了父亲的话。
“另,我从某处得知这救济或许送不过来了,我想······
白兄,不如离去罢,还有一线生机。”
粮没了?
女孩儿先是惊慌失措。
她惊恐地看向了父亲。
“父亲?”
但料想中的无奈并不存在于父亲的神色中,她只能看到令她恐惧的如深渊那般的肃穆。
“父亲!”
女孩儿的呼喊终究让她的父亲从无边思绪中幽幽醒来。
“怎么了?”
他的笑容依旧慈爱。
但女孩儿不敢看他。
父亲仿佛变了个模样,就在方才一刹那的工夫里,女孩儿有点不认识眼前熟悉而宽阔的背影了。
“父亲刚刚在发呆。”
“想事情罢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女孩儿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打算的,但她一定会支持父亲。
她的港湾依旧能为她遮风挡雨,这就够了。
······
当晚女孩儿听见了争吵与怒吼。
先生的死让她难以入睡,她真的好怕死亡又一次降临。
会是谁呢?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爱她和她爱的亲人?啊,妹妹今天有气无力了。
没来由地颤了颤,女孩儿拼命地忍住了鼻子的酸涩。
真的不能再哭出来了呀。
而后在朦胧间,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吵起了架。
女孩儿又怕又好奇。
她想去听,但怕被父母发现,也怕得知些不得了的秘密。
为什么呢?
在这种时候还要吵架吗?
她还是不懂。
她好像一直没有懂过,总是迷迷糊糊的。
犹记得父亲与自己的谈话。
到了最后,父亲说了秘密:
“那位先生并非自愿自缢而死······他触碰了秘密,若不死,有些家伙眼里容不下他。
他怕牵连身边的人,最终把一切都告诉了算得上友人的我。”
好吧。
父亲最终也没把秘密告诉她。
但争吵还在继续。
于是女孩儿用拿过有些破破的衣服,蒙住头。
嗯,听不太清了。
睡觉吧,或许一觉起来就好了。
······
一念成仙,一念入魔。
女孩儿的家成了火海。
母亲把自己藏在了废墟之中,目光尤其复杂,但女孩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与那位先生几乎一模一样的洒脱。
女孩儿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母亲叮嘱她不要出声,所以她乖乖照做了。
妹妹死了好久了,前几天姐姐也病倒没了救。
父亲不知何时失踪,如今偌大的家只余下母亲与自己,显得很荒凉。
对。
这场天灾中死个谁很平常。
他们所期待的救济到头来也没见着一点点的影子。
她只知道这里有一支起义军。
而起义军的首领或许是父亲。
哥也去了。
但一直寄信回来的哥也没了消息。
她想,哥也走了吧。
女孩儿一直很聪明,她潜意识地便知道许多事实,起义······其实挺有道理的。
再不做点什么,难道真的要等到饿死了才想做一番事?
但女孩儿没想到会是父亲,她更没想到传来的是噩耗。
母亲在藏起她前和她说,起义一定会失败,而作为亲属的她们会遭到灭顶之灾。
“但救济没来,这是陛下错了,他没了解过这里。”
女孩儿认为起义没错。
母亲却摇了摇头,她是位知书达理的坚强女子。
“不,是你父亲的目的错了。”
大火弥漫。
女孩儿被炽热烤得晕头转向的。
昏迷前,她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她的眼中满是欣慰。
为自己终于不再痛苦而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她说:
“不要去报仇······都错了,都错了······”
母亲没能说完,不止是因为女孩儿昏了过去,她也没能挺过这须臾,到最后她也没能亲口向女儿说出。
她也在求死。
她求着那位老人家亲手杀了她。
啊,连自己的亲闺女都抛弃了。
自己真不称职。
这是一位母亲临死前最后的想法了。
闭上双眼。
她的心情的确很轻松。
可惜,苦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