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阁是他的。
这事儿应该没人知道,陛下可能知道。
他那位兄弟向来神通广大,普天之下似乎没甚他不晓得的事。
或许陛下只是不在意,所以也不去过问。
就这么听之任之地让自己立了间青玉阁。
陛下很自大。
但他有自大的资本,从兄弟们中脱颖而出坐上了王位,需要的不仅是纵览大局的智慧,还有过分果断的心狠手辣。
嘿。
毕竟陛下杀兄弟杀得毫不手软。
他不曾在陛下眼中见过手足情。
真冷酷啊。
记得以前的陛下还挺含蓄羞涩的。
岁月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将内向者变为居高临下的统治者。
难免唏嘘,难免感慨,他叹了口气。
确实如此。
当年的他们是多么意气风发啊。
可如今呢?
“老了啊。”
兄弟们全死喽,而他也只能苟且偷生于人世,很多事他看得到听得到,只是没心力去管。
比如陛下对妖族的不满,他都不知道这般不满从何而来。
他觉得陛下是受到了蛊惑的。
但心中光明的人很难被蛊惑。
唉。
他应该去做些事了。
人与妖族不该如此。
······
城中骚动持续了许多的时日。
真要说起来还是申王亲手造就了这一场骇人的骚动呢。
是他散布谣言,渲染了恐慌的气氛。
真的很有效。
他都没想到会这么有效。
申王站在了青玉阁门口。
好久没来了。
即便城中的骚乱影响了大大小小的商铺,青玉阁内却仍然闪烁着橘红的光芒。
阁楼大门处也总有婀娜多姿的女子笑着招揽客人。
申王抬起头,金灿灿的“青玉阁”三字尤为夺目。
“大人。”
婀娜的女子恭敬行礼。
“大人?”
见申王并未回答,女子似是有些疑惑。
“您不来阁中转一转吗?”
“不了,把牌匾拆了吧。”
女子一怔。
申王覆手而立,眼底流露出些许女子读不懂的莫名的意味,但她懂申王的意思······她们已经为此等候许久了。
“是。”
于是女子轻轻地拍了拍手。
当即有身着修身玄衣的四人于暗影中显现。
“去把‘青玉阁’换下来。”
女子难掩声音之中的惊喜。
四人仅是面面相觑了一瞬,惊喜便突然间包裹了全身。
既然要把那块牌子拆下来了······看来申王确实要履行他当初招揽她们的诺言了。
他曾说过,终有一日,妖族会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没错。
从今日起,人间将再无青玉阁。
申王看向那赤红如血的梧桐阁。
······
阁楼中有许多曼妙的女子向他行礼。
有妖族,有人族,但多是些命途多舛之辈,但他对她们有恩。
于是姑娘们愿意留在阁中成为他的助力。
这座阁楼有故事。
申王记得清楚,当初的毛头小子被人追杀到了悬崖边上,眼见着就要命丧黄泉。
突然便是风云变幻,狂风迷得他睁不开双眼。
“你还好吗?”
直到那清脆如冷泉的声音于耳边响起。
“喂,傻啦?”
那是某个女孩儿带着些许不满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
眼前是位似乎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原来没傻。”
女孩儿见他睁开眼,似乎觉得高兴极了,她稍稍侧开身子,让出那血腥的遍地尸首。
当年的毛头小子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当即脸色苍白地吐了半天。
“啊?”
他甚至记得女孩儿诧异的模样。
“你没杀过人?”
其实是杀过的,只是没这么多。
“你到底是谁?”
“叫我乾夏就好,正在人间天下行走······说来你不一定相信,我感受到蛀的气息有所异动所以就到处走走看看。”
“那他们是谁?”
“是你兄弟派来杀你的哦。”
回忆至此停止。
这便是大致的过往了,再详细的也没记住。
老了嘛,申王渐渐地忘记了一些事儿,不过女孩儿救下她的场景让他记忆犹新。
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就相信她了。
啧。
一点儿都不警惕啊。
“唉。”
叹息的次数有点多了,他觉得有些累。
往事不再,可他仍然记得女孩儿的模样,以及他向她做出的承诺。
“想谢我的话就在人间造点妖族的梧桐阁吧。
荒天界里有好多呢,我觉得人间应该也要有。
然后呢我最近找着一支流落人间的妖族姑娘,你去救救她们,她们会知恩图报帮你做事。
顺便再和她们说,虽然人族不待见妖族,但总有一日会好的。
说来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怎么见过人与妖和平共处的时候哩。”
女孩儿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
而后他便瞧见她头上的耳朵。
像狗狗。
后来他才知道他见到的是狼。
且稍稍查阅资料后又得知了这位其实是大地之母。
原来大地的母亲是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大人。”
思绪又一次被打断了。
申王挥手散退了手下。
他在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楼顶······
说来方才的回忆有点像是走马灯啊,这算不算是一种预演?
申王自嘲似地苦笑,而后踏上了高台。
······
“诸位。”
穆孤烟奔向皇宫的脚步停下了。
她听到了有些数息的男子声音。
是申王,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四下打量后,穆孤烟大概就明白申王消失的这几天去做了什么,他在城中走走停停,而后布下了一个个小小的扩音用的阵法。
目的就是今天。
申王想让自己的话被全城人听到。
“我见过妖族。”
穆孤烟瞪大了眼,他上来就自爆。
“我觉得我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我见过别的种族。
他们与我们不同,又与我们相同。
他们长着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还将他们脑袋上的耳朵误认为某种奇怪的病症。”
短暂的停顿后。
申王应该是说着这儿笑了。
他似乎很高兴。
“我见过高尚的,救人不计得失的妖族。
我也见过卑劣的,只会阿谀奉承的妖族。
你瞧。”
他顿了顿,旋即大笑道:
“他们和我们没有不同。”
说得真好。
他的话其实很朴素,没有特别华丽的辞藻。
但穆孤烟打心底为申王的发言感到赞许与敬佩,至少他敢在人族的帝都这么说。
“可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们打算杀戮和我们几乎一样的种族。
哦对,你们说他们要打过来了,可你们是否真正地思索过片刻。
他们为何要打?
正如诸位所不期待的,没有人喜欢战争,妖族同样如此。
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这老头,那我将告知诸君一个事实。
妖族的家园被入侵了,他们甚至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来侵犯我们的国土呢?”
沉默震耳欲聋。
申王许是在等待某人的回答。
但他等不到的。
“另一个事实,我们的国君,我们的国家,正是侵犯妖族的罪魁祸首。
所以好好想想吧诸君,我们才更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申王后来又说了很多,包括当今的人族帝君的诸多暴行。
杀死手足。
屠戮臣子。
一心只为天下,不顾众生安危。
申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甚至说出了七八年前的草原惨败。
哈,大洺帝君当然不会在意军队的生死。
穆孤烟是知道的,那年死去了许多人族的将士,而那些人族将士甚至是乾岚带着天狼一族将他们的尸骨安放于高山之巅的。
天狼总说:
苍天的神明会带走他们的灵魂。
“诸位,想想我们做的暴行,想想大洺对妖族的欺侮。”
申王大抵是长叹了一声吧,他语调哦幽幽:
“想想谁才是真正想让家园陷入火海的人。”
宝剑出鞘。
高楼上,沧桑的男子站得笔直,仿佛直冲云霄的山岳。
“本人有罪,一罪:自遮双眼,对妖被残害不管不顾。
二罪:大洺走入歧途久矣,本人无动于衷,听之任之,最终让大洺陷入如今的窘态。
三罪:陛下之断绝尚有错时,身为臣却无能劝谏陛下。
此三罪之重恶,为人为臣皆不敢苟活于苍天白云之下。
臣,以死谢罪。”
剑入血肉的声音传遍寂静的大洺都城。
他大概是自杀了。
他始终站得笔挺。
他好像还活着,因为他的双眸不曾紧闭。
他看着大洺。